漠漠枯草地,天嵐淒陰。
侯小金拿一截鐵杆使勁掘著土,苗子一邊扒,一邊哭泣。
不遠處的分舵還跳竄著猩紅的焰星,所有的車馬氈帳都燒了,財物化為灰燼。我在火光中曾尋了很久,都不曾尋到另一個倒黴的仆人。一具具燒得焦黑的屍體,麵目全非,根本無法辨認出哪個是大梭子。
後來尋到兩三個未死的人,也僅僅是能睜眼望兩下,就斷氣了。
我頹然坐著,不敢想,不敢看。侯小金很快掘了一個坑,從我腳邊抱走飛虹,放進去。我悚然一驚,站起來,“別埋這裏,帶、帶她回去……”
“公子,你傻啦?”侯小金聲音有些哽,“咱們還得逃命呢!”
我又頹然坐下,垂著頭,拚命無視那撒土的聲音。但是越克製,飛虹那張臉便越在腦海浮現,比平日任何一次見到的都要清晰。直到此刻,我才發覺我除了她的長相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再沒有了解過她什麼。
所有的丫頭中,飛虹是最早跟著我的一個。從我懂事,她就一直跟在我身後跑,她的腳並不是天生殘疾,是追著我爬樹摔瘸的。
娘對桐院裏的每一個丫頭打小就說過,你們要把公子看好了,別讓他傷著。
所以原本應該是我摔落暗坑的,被她一拉,我平平安安地掛枝叉上,她落了個終身殘疾。所以,她直到死,惦記的都隻有我。
苗子輕輕哭著,說:“公子,您過來看她最後一眼吧,飛虹她,她很喜歡你的。”
我騰地起身,吼道:“看啥看!看了她就能活過來嗎?!”向前猛走兩步。沉香一直站在前麵,睜眼看那著火的地方。我從側麵看去,他臉上猶帶著微微的驚恐。
我強迫著自己平靜,說:“咱們得馬上離開這裏,沉香,別看了。”
他轉過頭,有些不知所措,隔了一會,忽然小聲問:“笑天……我會讓你傷心麼?”
“不,不會。”我脫口答,抱住他,從來都狠不下心,“沉香,隻要你在我身邊,隻要能看到你,我就會很開心的。”
苗子終於嘶聲哭起來。我知道最後一把土已經覆下去,或許許多年之後,我再來扒開這個坑,已經不見此時記得的麵容,就如當年的小雞,我怎麼也不知它去了哪裏。
有人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我卻不敢在這殺戳之地過夜,埋了飛虹,四人隻剩一個目標:逃回大唐。
瑪斯布臨死的話讓我無法興起複仇的念頭,即使這其中還有飛虹與大梭子兩條人命。除了壓抑般的難過,我沒有任何一絲激烈的情緒。在這異國他邦,輕舉妄動的結果隻有一個,就是以卵擊石。我再無知再年少氣盛,也不敢以縛雞之力去殺一頭老虎。
四人躲躲藏藏過了一夜。
第二日,黑草汁塗了臉麵,來到八廓街。
虧得苗子賣了那些繡衣,大半袋金錢粗略數下來,也夠回大唐的盤纏了。
這時忽就懂得了省吃儉用。先取了一錢金,讓苗子買來幾張糙餅幾碗奶酪,湊合著填肚子。我不喜奶腥味,多吃了張餅,奶酪塞沉香吃。沉香一雙眼可憐巴巴的,看得我叫一個心疼。便擰了眉就對侯小金說:“吃飽了趕緊買馬去,挑三匹壯實精神的,最要緊是能跑腳力好,別讓人誑了!苗子能說吐蕃話,一起去!”
兩人去買馬,我拉了沉香蹲在一頂圓帳旁,黑底畫金的帳布像一片大大的陰影,縮在其下,不會太顯眼。我安慰他:“很快就回去了,要受好幾天苦,你忍忍。”這處較僻,麵前是橫延而去的狹細街道,小攤散落,攤後也有開了門麵擺賣商貨的圓帳子,沿街望去,偶爾還能望見一兩間雙層的碉樓。
碉樓裏有歌聲、酒聲,若隱若現的歡聲笑語。
我又說:“等回去了,我再帶你到揚州蘇州走走,聽說那兒才是煙花錦繡之地,好玩的多了……”他點著頭不說話,我卻總想著跟他說些話,仿佛話匣子一打開,嘩啦啦地連傷感都會倒掉好一些。
忽然,微微地響起了一陣樂聲。
起初沒留意,我兀自把些美好的想法說個不休,沉香先聽到了,像小狗兒豎起耳朵,刹時眼睜得大大。我才也跟著聽到遠處碉樓裏傳來的音樂。不知何時,歌笑聲細了,把樓內的樂聲襯得響亮了許多。那是清落落的琵琶,在寒風吹刮的陰天裏,宛轉淒冷。
一曲熟悉至極的琵琶獨奏。
沉香喃喃:“畫眉死了,羊沒了,琵琶燒了……”
“這些有什麼打緊……”我挨著他,神思盡飄入曲中。
沒想到,這番邦胡地還有人會彈這一支曲子。向樂聲來處望去,刻著妖嬈花蔓的碉樓,上下兩層都有一個個方盒子般的窗口,隱約見尋歡作樂的男女。樂聲從一口窗中傳出,波斯布簾分中挽於兩邊,卻見不到彈琵琶的人。
沉香怔了會,像知我心中所疑,忽然說:“她是那晚彈琵琶的人。”
那晚,自然隻有蘭州夜巷的那一晚。我驚訝地看他:“你怎知的?”
“我就學她彈……”他歪一下頭,“我聽得出來。”
“……你行。”我拍拍他,舉目又看那片窗。碉樓隔得遠,有時街販吆喝喧鬧起來,就聽不清楚了。我心中總有個疑惑,向沉香作個手勢,兩人向樂聲處走去,在離碉樓丈餘的貨攤旁停下。
那支曲子堪堪彈至收尾,樂音零落,比沉香所彈,多了幾分哀宛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