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又一陣隱痛,我咳了兩下才說:“沉香,咱們出門這麼久,也見過幾次死人了,你記得安公子的表妹麼?被人一劍釘死在桌上,多麼可怕!你又記不記得大火燒掉的羊圈?瑪斯布他們,還有飛虹、飛虹……你記得他們死得多慘麼?那些在神廟前被踩死的吐蕃人,咱們逃出邏些時,他們一具具地掛在樹幹上,被風吹成幹屍,多恐怖啊!這些你都忘得了嗎?沉香,死亡、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又沉默了一會,“笑天,你真的……很怕死?”
“……對!我怕!”我摸著他包得緊緊的手,臉貼下去,“兩年前馬鞍山的獠人造了反,跑到城裏殺燒搶掠,還砸了我家幾個店鋪,我爹讓我去收拾他們,我雖然奮不顧身,一馬當前地殺了過去,可是心裏不知多害怕。獠人凶殘,人也很多,我帶的雖是青衣樓的高手,但隻有十二個,一路殺上馬鞍山,殺到了獠人的老巢,他們在野樹林裏埋了很多陷阱,我帶的人到最後就剩兩個,可我還是把他們首領的頭割了……然後,樓裏的人、外頭的人,個個都在誇我英勇,連我爹都說我幹得好,有點少樓主的威風了。可、可他們全都不知,我殺人的時候多害怕,若不是知道有青蛇在暗中護著,我也許連衝都不敢衝上去!”
間間斷斷地又咳了幾次,我望一眼水,又別開臉去。
沉香愣愣看著我。這冥天白水,荒野寂夜,天地不見盡,人的恐懼隻會無限放大。我渾身發抖,說出下麵的話:“沉香,我其實很孬種,我一點都不英勇,我怕看到別人死,也怕自己死……所以,我不要死,你也不要死!”
龍香玉說得對,公子這風光的皮相拆開了看,其實就一個屁。沒有老頭子,沒有青衣樓,沒有青蛇,我啥都不是,啥都幹不了!我連死的大無畏精神都沒有。
沉香還是愣愣看著我。
“我真的怕……”
他忽然抬起頭,指著我背後,“那是什麼?”
我慢慢側身,珠光漸漸照見對岸了,隱隱約約似也有一排蘆葦彎倒在地,葦叢之後,幾個黑幢幢的高影正快步移動著。
我心頭砰地一跳,又是一怵。沉香睜著眼,我砸砸唇,說:“有點像是……駱駝。”
他探著頭,片刻又奮力地蹬水。我強壓下懼怕,咳了數聲,這時刻是黎明前最深沉的暗,寒氣極重,我身體怕是耐受不了。沉香蹬了一陣,突然停住。銅板飄移了幾丈,這時還在輕蕩。他咦了下,扭扭肩,再咦一聲。我納悶地看著他。
“哈哈……”他突然大笑,儺平雙肩叫,“你瞧,我不動也能遊!”
我駭然驚覺他整個身子是飄浮在水麵的,就是先前睡著那會,隱約也似是浮蕩著。“這、這是咋回事?!”我結結巴巴,這古怪的湖,難怪銅板也飄得動,敢情水性有異。我撈起水,猛試一口,“咳!咳咳!他娘的!這還是水嗎?全是鹽巴!”
這會再不猶豫地把沉香拖上銅板,兩人用腳拍水,搖搖晃晃地蕩到對岸。
天色微亮。兩人疲累不堪地爬上岸,爬入蘆葦叢,卻早不見那似駱駝的黑影。沉香還想撐著去找,被我一把攬住,“你睡會,好好睡會!”
他四下裏望望,終於點點頭,在我懷裏合眼。我費力地脫去他濕衣,換了套幹的,抱著他倒蘆葦中睡了。這一覺醒來,感覺身體又差了幾分,就像一塊布絮,正逐漸破敗。
沉香已經在忙碌了,珠子收好,鹽衣泥衣打成團,塞入包袱,這時除了一件青麵棉衣,一件鴨青編花裳,再沒別的替換衣物。他把我放上銅板,拿起黑繩想拴——一來兩人身上已結了一條,二來,我裝可憐地看著他。這小子擰下眉,猛然棄了繩,包袱套上腦袋,反身負起我就走。
我驚呆。一會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完了叫他放人,他死活不肯,隻悶著聲向前走。這片地域平坦了許多,天光雖陰晦,地麵卻鮮見濕冰,也不似惡沼泥澤。但沉香還是小心翼翼地探著路,銅板雖棄了,銅棍沒丟。
我想不到這連日來乾坤顛倒,該保護人的變成弱者,該受人照顧的如此強悍。
一時連與他爭論的力氣都沒了,靠著他,昏睡多清醒少,大多時候醒也是咳醒的。不知究竟又走了多少路,隻是每次醒來幾乎都見他背著我在茫茫荒野中行走,有兩次還是夜晚。我咳多了,說話越來越困難,通常一個字要拉喉嚨拉很久才說得動,刀割一樣。
於是,看他的時候多,談天的時候少。
慢慢又走了一日,我逐漸把懼怕死亡的心情放開,看著遠方雪山,越來越無動於衷。當夜睡至深沉,隻覺幽黑無邊,幾疑是冥府,四處鬼影飄蕩,我左右不見爹娘,卻忽然想起娘給我算過的命,說我命不過弱冠,原來真是注定。
走幾步就聽到沉香在身後叫,語聲哽咽:“你去那裏做什麼?你要離開我了麼?”
我驚醒,模模糊糊中還聽沉香在耳際不住喃語:“笑天,我誰都不理,誰的話都不聽,我隻和你一個人說話,隻喜歡你……笑天,別離開我……”
不知是他聲音難過還是我的身體難過,隻知道心痛成一團。
“沉香,你累麼?”
我伏在他肩頭,恍恍惚惚問。他腦袋蹭兩蹭。
隔一陣,我又問:“我快死了是不?”他又蹭兩下,我輕輕笑,可惜聽不清自己的笑聲:“我好想見見娘,見見老頭子,討厭的龍香玉,我就瞧她一眼,還有小金子,秀竹,蝴蝶,柳夫子……”我一個個念,“不知道變成鬼了能不能回家?”
“你那麼討厭鬼,那麼……瞧不起鬼……”沉香踉蹌了下,似在咬牙。
“嗯,鬼有什麼好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