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我在月影裏喃喃,“好劍法,好氣勢!”
柳夫子冷哼,“殺人便該有這般氣勢!”
他迅速收劍,也不看這凶殺場麵一眼,轉身離去。我胡亂紮了傷臂,疾走兩步,跟在他身後。
敦化坊雖近郊僻鄙,穿過幾條桑徑,也盡有人家。深夜的坊街,七八間青瓦店傍著梓樹,枝椏間輕晃著花燈,如一顆顆彤橘。在樹下穿行,卻又覺得十分零丁黯淡,與九街十衢間形形色色的光彩相比,簡直天與地。
“夫子要瞧元宵景致,實不該來這裏。”我遙望宮掖那邊如火如荼的天色,說了一句。
柳夫子緩緩而行,與我不過半步之差,衣色沉沉,擋去我半邊臉的光。我在後隻見他搖頭,“繁華盛景,不過刹那煙雲。”隔一會又聽他說,“你不必猜疑,老夫恰恰是跟蹤莫遙而來,專程候此救你的小命。”
我默默無語,許多事我還在猜測,而他們早已經洞悉了。柳夫子站在一家簡陋的小酒店前,回頭說:“七郎與我喝兩杯吧!”
這時節還掌著燈開店的,不過廖廖一兩家。店裏也沒客人了,瘸腳店家倚著門打瞌睡。我與柳夫子進去,叫了酒、香豆花生,店家迷迷糊糊,還送上兩碗湯丸應節景。
柳夫子嚼著豆子,我慢慢飲酒。這酒是店家自釀的曲米春,醇烈粗礪,入喉如火灼,酒勁不知多大。我喝兩杯有些麻了舌頭,但想到一句話,勉強說:“夫、夫子,老驥伏、伏在千裏!”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柳夫子有些不快,“少時不學,如今逮著詞便亂說!老夫這把年紀,還有什麼千裏誌!”
“夫子,你這話去騙張明雲,騙不了我。”
“老夫騙你什麼!”
“難道夫子從前,不是一直在裝病貓?”
柳夫子一哂,“廉頗雖老,尚善飯。”
我再度默然,想他在長安分舵蝸縮的樣子,連老狐狸都騙得過。
又想起自幼與他相處的情景,他教我念書識字,我拔他須子踹他屁股,他練劍我在竹枝頭晃悠搖蕩,跟他下棋時又惡劣地彈棋子飛人……但是他這一身功夫從不曾拿來對付我,柳夫子從來就是一副腐儒的模樣,生氣了也隻會摔書拍案,激憤了也隻是飄飄灑灑地舞幾下劍。
我從來不知,飄逸瀟灑的拓枝劍發起威來,那般凶狠可怕。從來不知,他揮灑縱意,說什麼“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竟然是劍心本意。
這青衣樓的人,我還真沒一個看得透的。
柳夫子又揀了顆湯丸磨嚼,歎,“廉頗雖老,尚善飯,然頃之三遺矢矣!老便是老了!若不是眼皮底下總見著些鬼蜮晃來蕩去,老夫也隻想足踏謝公履,遍遊名山大川,怎奈煩良辰美景跑去殺人!”
我扯扯嘴,“夫子是在防著張明雲,我知道,青衣樓好多鬼蜮!”
那一日清晨,那片棗紅色的衣影從長安分舵閃出來,我便知道鳳迦異說的那個局還沒結束,青衣樓的鬼還沒捉盡。
那人是莫遙。
郎依依遠歸吐蕃,郎朵拉月英負傷而退,大唐卻至少還有一個七巧莊主在替他們興風作浪。他既能從青衣樓的分舵平安出來,舵裏怎會沒有內應?
替我買宅子的可以是舵裏的任一人,但是買哪一處卻必須張明雲點頭。張舵主給我選得這麼荒僻,無非是好安排殺手伏擊我。他們算定了我會在元宵夜誘拐沉香至此,算定了我買宅子隻為偷情之便。
千算萬算,他們沒算到柳夫子是那背後的黃雀。
心一動,猛地驚跳起來:“莫遙跑了,會不會去害沉香……”
門旁咚一聲,還打瞌睡的店主跟著跳,“客官還要什麼?今夜佳節,小店不打烊……”
柳夫子衝他擺擺手,按下我,“他中了老夫那一劍,肺腑盡裂,絕活不過明日。”
“還有張明雲……”
“七郎,”柳夫子慢慢嚼著花生,“令尊視老夫為客賓,禮遇有加,青衣樓的人與事卻不由老夫管。不過你少樓主要處置叛徒,瞧在令尊麵上,老夫也會幫你一幫。”
“我要殺了他!”我脫口道。所有危及沉香的禍害,我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除之以絕後患。
柳夫子點點頭,“少樓主開的口,老夫不算越俎代庖。”
之後,我一直喝著悶酒,柳夫子邀我喝酒,自己沾的其實不多,大半天拿著個圓杯,啜一下,哼哼嗯嗯兩句,在那裏念花燈詩。店外偶有賞燈歸來的車馬走動,夾著細碎笑語。
我喝多了幾杯,望出去都是飄的,聽他念詩,就不由要想沉香,掏出那張《早荷賦》遞過去:“夫子好學問,替我瞧瞧,這上麵寫的都些啥鬼話?”遭了一場劫,為他傷情的心思淡了許多,但還是他娘的沒出息,一惦念就覺心痛。
柳夫子就著朦朧燈光,眯著眼看了一遍,皺起眉:“前端後亂,章法無度,空有心思卻力不逮。柔腸百轉,意雖傳,可惜氣韻不能一貫到底。”
“夫子……”我晃晃腦袋,“我知道他寫荷花,可他魂不附體,我、我瞧不懂那啥意思?”他文章好不好氣韻貫不貫公子不管,他們文人的名聲本就是互相吹捧哄抬起來的,壓根沒幾個真材實料。公子隻想知道,他寫什麼了。
“少時不學,如今吃到苦頭了!唉……”柳夫子還念叨,“這荷也不是荷,應是城中傳言,皇姨們為芙蓉園盛宴所製的荷燈。燈有形而無魂,養上百年也不見開謝榮枯,那是愧對養者殷殷之盼了。椿庭楦堂,喻其父母。這人借荷自況,想是做了大逆之事,心中愧疚難安,時而悔對父母養育恩情,時而又心神恍惚,惶惶不可度日。”他把紙張丟回來,又搖搖頭,“七郎,事不可為當止,情不可強當斷,為人須有君子之智。你與他眼下情熾愛濃,渾似沙子迷了眼,可他不隻比你多了分慧性,還知廉恥孝悌。唉,老夫前時倒不曾瞧出,他還是個有孝心之人。”
紙張飄過來,很薄,接在手裏卻無比沉重。
我頭脹得厲害,抓起酒壺晃了晃,拍桌,“店家,上酒!再上兩壺燒春!”整個世界輕飄飄,唯有手裏這一張是沉甸甸的。
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我知道他孝順,初初識他之時,我就知道。但是後來他與我一走四五月,絕口不提家裏,我才幾乎忘了他是個孝子。直到蘭州他隨木覺離去,我才多少有些醒悟,他雖喜歡我,卻更不忍違逆雙親。
公子可以為了他與爹娘翻臉,為了他離家出走一氣跑到長安,而他,不會。
其實這還不要緊,父母再頑固,我與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總有法可想。怕的是,他再不是從前的他。
或者,我從來不曾真正地認識他。
窗外橘燈被風吹得晃晃蕩蕩,我眼裏仿佛是那時乘車出遊,車裏一搖一蕩。
八月豔陽瀲瀲,我在車裏對他說,沉香,你是未來的大唐嗣王,你要妙筆生花拈花微笑你要像個仙子一樣美好。
我將紙吊在眼前,古怪地笑兩聲,再塞入懷。
他真的能詩能畫十全九美了,我又半點不喜歡。
娘說,這世上有一種鳥會殉情,那是同一種鳥。
我與沉香,不是同一種鳥。
桐林裏飛來了鳳凰,鳳凰是要配鳳凰的,公子甚至連麻雀都不是,隻是池窪裏的一隻癩蛤蟆。
我連他跩什麼文轉什麼心思都弄不明白,我喜歡他個屁!
天寶十一年熠熠燦燦的元夜,就那麼時而悲傷時而失意,渾沒意思地過了。
抱著頭醒來的時候,我還有些宿醉的難受,腳動了動,先是踢著被子,跟著不知踢到什麼,軟裏有些硬。我睜開眼,翻個身,驚得差點貼牆上做壁虎。
被窩裏並躺著一人,剛剛踢著的是他的腳。
我吊著心四下張望,斑舊灰白的牆,簡陋的擺設,一張床一副掛帳。這裏不是隋王府,是張明雲給我買下的那座宅院。
有些心驚膽顫地趴過去將他上上下下察看。他睡得極香,淺淺地呼吸,仿佛雷打都嚇不醒,根本沒哪一處不妥。我定神瞪了他一陣,伸指去戳他臉蛋,戳一下,恨恨罵一句臭小子。
兩頰各戳了十來下,又揪幾下耳朵,他總算迷迷糊糊醒了。
我撐他肩頭處,趴上方看他逐漸清醒的神情。公子的小人像清清楚楚映進他瞳裏時,那對鳳眼毫不意外地瞪大了,嚇得不輕。
“你、你……”
他猛然推開我,拉過被子就把我覆了個嚴實,“你好大膽子,居然爬我……”一句話未說完,又猛地掀去被子,驚惶地問,“這是哪兒?”
“公子的小別院呀!”我施施然坐起來,出其不意彈了下他鼻頭,“公子還沒問你呢,咋爬我床上來了?”
沉香別開臉,抱一下鼻子,又轉回頭瞪我,“誰爬你床了?這是怎回事?你又使你偷香竊玉的伎倆了是不?”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嚴厲,動氣了。
“誰偷了?瞧瞧是誰在誰的床上!”
“不是你又是誰!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就盡對我使些下流手段,不是下藥就是擄劫,再不然翻牆爬窗!你為了一逞私欲,非得如此欺辱我麼?!”他白著臉,抖著手卻扯床帳,想要下床。
我一扯拉把他攔回來,氣得心肝抽疼,“原來公子在你眼裏隻是個*擄掠的小人,你咋不說說你勾搭我跟我滾被窩的時候多來勁?你他娘的,大前日跑來跟公子偷情的也不知是哪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你住口!”沉香渾身發顫,閉閉眼,壓低了聲量,“我隻說今日的事,我明明在亭子裏坐著,為何頭一昏就到了你這裏?”
“老子敲昏了劫來的!”我發了狠,“老子早想好了,左右你不肯跟我走,索性先劫了你,你要再不從,老子弄上一乘百花幛車,媒婆車手,歌舞伎侶叫他個幾千人,從朱雀街吹打到你隋王府,死活把你娶過門!”
這話說得絕,他滿眼發怵地看著我。我狠狠再添一句,“老子告訴你,老子如今,不怕死了!”
他嚅嚅唇,半晌還問先前的事:“當真不是你劫的我?”
“是我!”
他歎氣,“不是你,也與你脫不了幹係。”
“就是我!”
“……你脾氣好大。”
“老子是牛!老子……”我側身扶住他,左看右看,望著他一臉溫潤的神情,幹巴巴說,“哪有你脾氣大。”
他微笑。我探頭吻去,唇上碾了碾,觸及他目光,又硬生生放開,偏臉說:“不親了,省得又被你添一條趁人之危的罪名。”說完挪到床沿,抓著帳子斜他。
隻看到他眼瞼垂下又張起,目光投來,仿如一汪春波。
然後,我聽到他輕輕喚,“臭小狗,臭小狗。”
我被雷劈般,定了許久才回身抱住他,心頭怦怦亂跳,還有些難以描述的心驚,也喃喃叫,“小香豬,小香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