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40章(1 / 3)

[太宰治……嗎?]

人是多變的,又是恒定不變的,一秒之內人能夠改變千百種念頭,連生與死都能做出抉擇;可人又是恒定不變的,無慘大人對生的執念持續了千年,而黑死牟,或者說繼國嚴勝,四百年過去了都是脊背筆挺的大家公子。

他端莊的姿態,被刻度尺丈量過的脊背,都很好掩飾了繼國嚴勝內心的不平靜,或許是與繼國緣一擁有相同血統的他被賦予了劣化版的神之子血統,他比所有鬼更快學會了精神放空,屏蔽無慘大人的窺伺。

鳴女將他丟回住所——深山裏的宅院,時人稱之為築山庭,五針鬆倒影在池水裏,密集的鬆針組成一把蓋頂的烏雲,黑沉地擠壓明月夜,平滑的巨石壁受山間溪流衝刷,邊角圓潤得像玉石。

他住的是宗德大師設計的庭院,穿的是紫色綾羅綢緞,戰國時代紫色為高貴之色,造價是紅棕土布百倍,開始與緣一穿得不同,乃是父親刻意為之,緣一或許知道紅棕的意思,卻從來不在意,而自己則抱著卑劣的竊喜穿了上百年的紫綢緞。

鬼晚上從不睡覺,嚴勝常靠練劍、挑戰強大的劍士、擊殺鬼殺隊成員打發時間,還有就是冥想、回憶,在無止盡的回憶中,繼國緣一占據了九成半,而剩下的半成也不是他的妻子、孩子,而是老師太宰治。

——他了解我所有的卑劣,所有的癲狂,所有的嫉妒與不甘,還能真誠地說出“比起緣一我更喜歡你這樣的”,坦白說來,在確定他的話並不出於同情之後,繼國嚴勝短暫地認為自己被救贖了。

[真抱歉。]

在跨越了幾百年的時空後,他依舊記得自己在看見太宰血淋淋頭顱時從心裏湧現出的歉意,那是比拋妻棄子更加深沉的歉意。

[很抱歉,太宰老師。]

……

四歲那年的盛夏,繼國家裏又多出一名食客。他家說是遠近聞名的大族,也不過就是無數小大名中的一員,連被足立將軍提起的資格都沒有,封地等級跟美濃還有出了織田信長以前的尾張半斤沒八兩。

大儒對他們不屑一顧,而父親又執意要找精通漢詩的學者,求訪學人的行為轟轟烈烈持續了半年,終於抓到一在鄉下休憩的隱士,家臣對父親吹得天花亂墜,說他不僅通讀四書五經、佛教經典、和歌短詩,日本的東土的書籍無一不曉,遠渡重洋後甚至能考個功名回來。

當時和現在不同,人們以通漢詩為榮,對海對岸的國家推崇備至。

也不知道父親又與他談了什麼,反正在繼國嚴勝四歲的時候,他就多了一名漢文老師,老師太年輕,一點兒沒他腦海中白胡子飄飄的模樣,聽說有名的學者都很蒼老。

“你好,嚴勝少爺。”他蹲下身與嚴勝問好,“我叫太宰治,是你很長一段時間內的老師。”

[我當時不大高興,前任老師教我要遵循上下尊卑禮儀,請來的老師都算是父親的家臣,我是下代當主,他們都跟我說敬語,隻有這男人嘻皮笑臉的,甚至僭越地叫我嚴勝君,我想著要尊師重道,沒有發作。]

後來就再也沒有發作的機會了,太宰老師的智慧超越嚴勝見過的所有人的總和,永遠沒有問題能難住他。

繼國嚴勝尊重知識尊重力量,他最喜歡劍術沒錯,可也不討厭文化課,所以能感覺到太宰治的厲害之處。

[我當時還想,太宰老師那麼厲害,說不定能夠治好緣一,他掌握了一手了得的醫術,曾經幫母親看診,結束後母親身體輕鬆了許多。]

“請您去看看我弟弟吧。”一天課業結束後,嚴勝鄭重提出自己的請求,“他的情況不大好,到現在都不會說話,請問老師您能幫我看看,緣一他到底有什麼問題嗎?”他目露懇求之色,“父親很討厭緣一,也不願意為他尋訪醫師,我隻能拜托您了。”

“你弟弟?”太宰說,“是住在六間半草屋裏的孩子嗎?”

“您認識?”

“不算認識。”太宰嘴角向上微微揚起,“隻是湊巧看見那孩子從窗內向外探頭探腦,他長得和你很像,我就記住了。”太宰說了句讓嚴勝無法理解的話,“他的視線落點很奇怪。”

[他是不是從那時候就其發現了緣一的不同之處,又預見了我此後人生中的悲劇?]

特意找父親不在的時候去看緣一,他很討厭這孩子,連帶著不希望緣一被任何人知曉,倘若不是有“虎毒不食子”的諺語在,他說不定會親手掐斷緣一纖細的脖頸,後來的家臣都不知道緣一,就算是知道也隻裝聾作啞,當沒聽說過。

太宰能夠答應嚴勝的請求,陪他一同去找弟弟,真的很令人高興。

“緣一君?緣一君?”老師小幅度上下揮舞手掌,“能看得到嗎?”

沒有反應。他就呆呆地看著太宰老師,不說話。

“唔——”太宰老師找了很多種方法刺激緣一,好的、壞的、逗趣的、煽情的,可他還是那副模樣,繼國嚴勝很難過,他想弟弟難道一輩子都要這樣,一輩子都要成為啞巴嗎?33小說網

“果然,視線落點很奇怪。”太宰卻有不同判斷,他還拉過嚴勝問,“他在看你哪裏?”

“說哪裏也太……”繼國嚴勝沒理解太宰的意思,“臉吧?”

“如果他在看臉的話,我就不會說落點奇怪了。”太宰端詳了好一會兒道,“他在看人的胸肺。”

“?”

說都沒想到的是,太宰驀地牽住了繼國緣一的手,而無動於衷的小孩,在兩手相連的瞬間,瞳孔緊縮,他脖頸小幅度上抬,下巴扭轉直至正對太宰的臉,稍後則迅速挪移,盯著繼國嚴勝猛看,想把他的臉深深烙印在心上似的。

“大體上明白了。”太宰治說,“這是我無法治療的疾病,嚴勝君。”他斟酌著調整用詞,“與其說是疾病,還不如說是神明的詛咒,或者是祝福?算了,我更傾向於詛咒,連帶著他的情感障礙也出於相似原理。”他對繼國嚴勝說,“你的弟弟,緣一君他並不是對情感沒有反應,隻是他與世界間隔了一層雞蛋殼似的膜。”

“他不能直接觸碰世界嗎?”繼國嚴勝難過地問。

“不能。”太宰道,“他甚至不能直接理解人類的情感,愛與恨,喜與憎,快樂、傷心、難過、遺憾,尋常人的情感是十份,他就隻有一份。”

[我許下了漫長一生中最不可能實現也最虛妄的諾言。]

“如果緣一隻能感覺到一份的話,隻要加十倍地關心他就行了。”古老的日本沒有愛的概念,於是繼國嚴勝將關心當作是友愛,他認真地說,“加十倍後緣一就能擁有正常人一樣的體會,對吧,太宰老師。”

“是這樣沒錯。”年輕人仿佛被他的話取悅到了,抬高嘴角,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希望你能做到?”

回憶起那天發生的事時,繼國嚴勝無法確定太宰是不是在嘲諷,他對自己好勝的本性與縈繞靈魂不放的嫉妒有深刻的了解,太宰老師在掌控人心上有得天獨厚的天資,他是看透未來後說出這句話,還是隻出於美好的祝願?

繼國嚴勝不知道。

……

時間一天天過去,緣一的情況沒有好轉,繼國嚴勝是負責任的兄長、信守承諾的下代當主,他著繼國緣一放風箏,玩雙陸,同他念小倉百人一首,解釋花牌的含義。

太宰治倒不怎麼來找他,偶爾幾次不過是應和繼國嚴勝的請求來,大多時候他都手持書卷,可能是《無量壽經》也有可能是長德年間盛行的《落窪物語》,看繼國嚴勝在庭院裏揮刀,竹刀下劈一下、兩下、三下,九百九十九下後,汗水自臉頰滑落,脫下外套就能看見被大片水漬暈染的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