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白晝似乎格外悠長。此刻,日落西山已近一個時辰,彤紅的晚霞映照下,一條狹長的河流彎彎曲曲,橫貫東西——這是運河的西支流,俗稱西笤溪。兩岸芳草萋萋,河內流水潺潺,一座窄窄的混凝土拱橋靜靜地越河而臥。順著橋堍往北走,是一條兩三米寬的柏油路,這是典型的江南鄉村公路。公路的西側,是大片的糧田,一些農家三三兩兩,比鄰而居。相對西邊的零亂而言,東邊則明顯要“規範”甚或“繁華”一些——之所以要用“繁華”兩個字,是因為路東有一個一般規模的耐火保溫廠,三家“農家樂”飯店。除此之外,還有數十幢兩層小樓整齊地依路而建。這些小樓是當初縣裏築路時統一規化的,由村委會投資興建。公路竣工後,一些較為富裕的村民先後住進了這些準商品房。洪海爸活著的時候,是山西大同一家大型國有煤礦的退休工人,家境在全村算得上名列前茅。他家育有三子二女,所以一咬牙,拿出所有積蓄,一下就買了兩套。老二洪海和老四洪河先後結婚,兩人各分得一套。
此時,在洪海家的小客廳裏,一家人正團團圍坐著吃晚飯。這是一個不到三十平米的客廳,上首靠牆擺著一張香案,五隻陶製香爐“一”字形排開,香爐裏香煙燎繞,十數支三五寸長的劣質衛生香青煙鳧鳧,似乎“消耗”得分外艱難。香爐裏積滿了青黑色的灰燼,一些燃滅的香頭三三兩兩、星羅其間......香案上方的牆壁上,懸掛著三個長方形木盒,木盒樣式古樸,表麵的紅漆已多處脫落,這東西學名稱“中堂”,當地人則叫“香火”,是專門用來供奉祖宗的。在屋子的中央,擺著一張半新的八仙桌,洪海一人獨坐上方,洪海娘和洪海媳婦同坐一凳,洪海的兒子小海坐在奶奶和媽媽的對麵,洪江和李惠倆則屈居末座。
一桌飯吃得毫無生氣,除洪海喝酒偶爾發出的“滋滋”聲之外,就是天花板上那隻老掉牙的電扇“嗡嗡”地在耳邊響個不歇。洪海媳婦時不時地往兒子碗裏夾上一筷子菜,然後又悶聲不響地吃起來;老太太則癟著一張布滿皺紋的嘴,費力地咀嚼好半天,再艱難地把食物咽下去。
除了老太太之外,這頓飯要數李惠吃得最為辛苦。她深深地低垂著頭,機械地往嘴裏扒拉上一口飯粒,然後怔怔地朝洪江看上半天,直到洪江狼吞虎咽的吃相嚇著了她,她才會如夢方醒地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晚飯過後,洪海媳婦先給丈夫沏了杯濃茶,就忙著收拾碗筷去了。洪江拿眼看著李惠,朝廚房方向努努嘴。李惠懂了他的意思,極不情願地站起來,進了灶間。洪海媳婦正就著自來水刷碗,一手拿著黑乎乎的抹布,一手托著碗底,有一下沒一下地抹拭著。李惠隻看了一會兒就皺起了眉頭。她楞楞地站了些時候,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半晌......到底還是沒吭聲。洪海媳婦早就聽見有人進來,卻故意等到刷完一摞碗才慢慢轉過身子。“喲,你啥時候來的?也不吭氣,嚇人一跳!”“剛進來,想看看你要不要幫忙。”洪海媳婦瞟了瞟她,拉長了調門說道:“瞧你說的,哪能讓你幹這個!我都聽大伯子說了,你可是城裏人,嬌貴著呢!”李惠一聽這話,覺得不是味兒,可又不好反駁,便訕訕地退出來。隻聽那女人在身後笑道:“其實做城裏女人最簡單,隻要在床上把男人伺候好就行了......”李惠不敢答腔,低著頭往外急走。才穿過兩道門,正巧洪海娘提著一筐菜進來,兩下裏擦身而過,李惠右手手肘一帶,在筐沿上掛了一下,隻聽“嘩啦”一聲,竹筐摔在地下,滿筐菜散落一地。
李惠惶急地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把散在地上的菜劃拉到身前,再丟進筐裏去......
老太太先是楞了一下,等到鬧明白了,也吃力地彎下腰,幫著把菜一棵棵往籃子裏裝。她瞅了一眼李惠,說道:“年輕人做事就是毛躁,進進出出的,總那麼心急火燎,跟我家那老大一個樣,三天兩頭的惹禍。”“是是,對不起......”李惠聽老太太提起洪江,更是慌亂,手上拿了一棵菜,丟了幾次都沒丟進筐子裏。
老太太盯著李惠看了一眼,又看一眼,說:“這麼著急幹啥?是不是嫌我說重了你?”沒等李惠回答,她又小聲說道:“是不是洪海屋裏的對你說啥不中聽的話了?”李惠眼睛緊盯著廚房門口,聲音抖抖地低聲說道:“沒......沒有......”“瞧你怕得那樣兒,沒說啥你能這樣兒?!其實她這人也沒壞心眼兒,就是那張破嘴老招人,趕明兒我找時間數落數落她就好了。”“別,千萬別......”“沒事,有我呢,甭怕她。”老太太說完這句,提著一筐菜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