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脈北麓山腳。
一片鬆柏遍植的連綿墳丘邊緣。
“娘,今天小蘭熬了雞湯,雞頭、雞爪、雞屁股都給您撈到碗裏了,可香了,您快趁熱吃吧。”
滿臉皺紋頭發全白的老嫗,顫巍巍地接過自己小兒子送上的陶碗。
碗中雞肉煮的骨肉分離,香噴噴的雞湯上飄著一層亮黃的油花,還點綴著幾朵嫩綠的蔥花,讓人一看便胃口大開。
在這個普通農人滿臉菜色,連飯都吃不飽的年頭,這碗雞湯已經是頓了不得的好飯了。
旁邊一身印花布裙的兒媳,又給她遞上一塊饃饃,殷勤道:
“娘,大哥家殺了一頭豬,說是明天給您送豬肉吃,您不是最愛‘槽頭肉’嗎?這次啊就吃個夠。
還有二哥家捕了洛水的鮮魚,魚頭專門給您留著呢。
三嫂挖了當季的野菜,已經給您蒸上了野菜團子,全都是您愛吃的。”
然而。
這位含辛茹苦將四個兒子拉扯大,七老八十都沒享過幾天福的老嫗,怔怔看著手中兒子、兒媳奉上的孝敬。
一陣悲苦不由自主湧上心頭,眼淚“啪嗒啪嗒”落到了碗裏。
看到老嫗這個樣子,夫妻兩個的臉色頓時都有些訕訕。
樵夫打扮的男人慌忙道:
“娘,您別哭啊。來之前說的好好的,您這是怎麼了。
十裏八鄉的‘養老閣’都是這樣啊,我們兄弟不是給您好吃好喝伺候著了嗎?您...”
說到這裏,看到老娘渾濁哀切的雙眼再也說不下去,訥訥住口。
煙雨中,一個身穿壽衣的老嫗坐在磚石壘成的墓室內,一對中年夫妻披著蓑衣站在墓外,相顧無言。
墓地中,隻剩下一片淅淅瀝瀝的風雨聲。
顯而易見,這樵夫口中的“養老閣”說得好聽,其實就是一個暫時沒有砌門的死人墓室。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在北邙山附近的民間習俗中,就普遍認為如果一個老人七十歲之後依舊還活著,那他度過的每一天都會透支後輩的福氣壽數。
所以,每當老人過了七十歲大壽,吃過壽麵,就換上壽衣,躺進棺材裏。
被家中後輩抬進提前建在北邙山外圍的“養老閣”,一個人獨自在活死人墓中度過最後的一百天。
在這一百天裏,兒女每天都會來送飯,每頓飯都會按照老人的口味,將家裏最好的飯菜奉上,算是讓父母在這最後一百天再嚐嚐人間的美味。
但是,兒女每送一頓飯都會為墓門砌上一塊磚。
百日之後,剛好能將墓門砌好,徹底將那七十歲的老人封死在裏麵,活活餓死。
當然,大多數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堅持到一百天。
畢竟這裏可是山精野鬼層出不窮的北邙山,一個人在墓地中過夜,就跟在犬舍門口放了一隻肉包子差不多。
明知自己下場悲慘,哪怕美食端到麵前,這老嫗又哪會有什麼胃口?
然而,她更清楚,如果中間自己偷偷跑出墳墓,就會被家人和族人當做不吉利的“墓虎”,活活燒死或者立刻將墓門封死。
連這段最後的安穩日子都不可得。
站在子孫的角度,為了自己的福氣壽數把年老的父母送進墓穴似乎理所應當。
但誰又顧忌過這些“墓虎”的感受?
固然是傳統,可老嫗實在是意難平啊!
誰天生就喜歡吃沒有肉的雞頭、魚頭,滿是髒血細蟲最是腥臭不過的槽頭肉,野菜做的菜團子?
還不是為了留下好肉、好飯給兒子們吃嗎?
自己孤身一人省吃儉用含辛茹苦將四個兒子拉扯大,為他們娶上媳婦,臨到享福的年紀卻被兒孫抬進這墓裏麵孤獨等死。
‘我不為養了他們後悔,可我什麼錯都沒犯啊!’
端著陶碗,淚水漣漣的老嫗,哀求著自己的兒子兒媳:
“小四,小四媳婦啊,娘不吃好飯了!以後娘每天就吃一頓飯,還幫你們砍柴、種地,當牛做馬,中不中?”
看到老娘這副不甘心安然赴死的樣子,夫妻兩個也漸漸變了臉色,冷冷威脅道:
“娘,當爹娘的不就應該給兒孫當牛做馬嗎?
你要是真的跑出去,兒子們可丟不起那個人。到時候,勞累我們兄弟四個親自動手,就當沒有你這個娘了!”
毫不遲疑地給這墓室添上第一塊磚,碗也不要扭頭就走。
隻留下白發老嫗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墓室中,哀莫大於心死。
忽然。
“什麼聲音?”
幾人側耳傾聽。
一陣好像墊著腳走路的細微腳步聲,忽然穿透雨幕落入他們的耳中,就連墓中的老嫗也不由抬頭向外看去。
可是不等他們看清那是什麼。
呼——!
白茫茫的水霧便隨著林間的山嵐忽然撲了過來,將整片墓地都給吞沒進去。
兩聲短促的慘呼響起旋即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