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長沙的邊界,我第一次聞到了幸福的氣息,在那裏,我開始愛戴著生活,尊敬著生命。
我們過著很普通的日子。但不普通的是,我有兩個爸爸而已。但那又怎樣?他們能給我愛,就夠了。
我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我會偷偷地樂。看見他們開心,我也便如點露的花一般恣意綻放。
他很懶,而阿濤很勤快。他很倔,嘴上不饒人,總是數落阿濤,阿濤則總是笑笑,乖乖受訓。他們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廚房裏,阿濤炒著菜,他剝著蒜唱著歌,美妙的歌聲傳到我耳朵裏,能讓正在做算術題的我靜耳傾聽。阿濤給他所有,他毫不客氣腆顏無恥地收下。
有一天我從門縫裏看見他拿著一疊錢放在桌上,翹著二郎腿一張一張數著。我張大了嘴,因為從來沒見過那麼多錢,看起來好像有十多萬。
“濤哥,咱們讓林凱上最好的初中吧?我找到一家貴族學校。”
阿濤正在看電視,聽到他說話便扭頭看他,笑道:“依你。”
“咱們的空調該換了,冰箱也該換了。把該買的都買了,再給生活留點盈餘,剩下的錢就拿去投資吧。”
他數錢數累了,便坐在沙發上,躺在了阿濤的懷裏。阿濤微笑著在他額頭上吻了一口,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阿濤,我發誓要給林凱最好的。”
“他在慢慢改變,你看見了嗎?”阿濤問。
“我一生造了太多的孽。”他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我知道我會下地獄,我也知道來世我是做畜生的,但我願意用來世的幸福換取現在的幸福,哪怕很短暫,至少我現在是幸福的。”
阿濤沒說話,再次親了親他。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味道,無論林凱怎麼想,他終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苦衷吧。”
“所以我們要珍惜當下。”阿濤說,“下輩子做牛做馬,我陪你。閻王爺叫人拿鞭子抽你打你,我會護著你,替你挨鞭子,你要在我懷裏,直到我死了,都不要離開我的懷抱。”
“對,你死了,都要替我挨鞭子。”
說著,他吻住了阿濤。
他說:“我愛你。”
阿濤說:“我依你。”
似乎他對“我依你”三字很滿意,也似乎這三字比“我愛你”三個字更高一個境界,所以他甜蜜地笑了。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同性戀接吻,而看他正陶醉的樣子似乎這種感覺很美妙。他眼角流下一滴淚光,晶瑩剔透,似掛在眼角的水晶。
我的淚水早已濕了全臉。
我離開湘潭的第十天,就得知了奶奶去世的消息。那天,他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一聲不吭,阿濤在門外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我放學回來時,我驚訝地發現他出來了。他手裏拿著香,用打火機點燃,他的麵目漫漶在嫋嫋長煙裏,遮蔽了那哭得臃腫的雙眼。
“林凱,回來了?來,給奶奶燒柱香。”
他招呼著我,我來到他身邊跪下,跟著他的動作上了香。
我知道他在哭,可是他不敢在我麵前哭,所以他刻意將頭偏向外麵,不讓我看到他目中塵封已久忽然噴湧而出的淚花。
而我也跟他一樣,將臉轉向窗戶的方向,落下了無聲的淚珠。
“林凱,人的一生最值得學習的東西,就是分離。以後要是有人與你分離,你要選擇接受。”
我不懂得這句話什麼意思,看著他很久。
“你以後就會懂了。”
後麵的日子很平靜。我度過了一個安靜的暑假。日子照舊,他倆時不時鬥鬥嘴,也時不時帶我去長沙市中心玩。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麼多高樓,也嚐到了小時候從未吃過的美食。我很幸福,也很感激,在那裏,我終於學到了一門新的“技能”━━微笑。
九月初,又要開學了,他給我穿上校服,撣去了我身上的灰塵,對我說:“林凱,你胖了。”
我的成績一直都是班級前三,他尤為驕傲。在學校的日子也甚是平凡,毫無風波。我愛上了這裏,我愛上了這裏的一切,我愛上了他們的愛情,我愛上了這種濃濃的幸福。
也許我會遇見一個叫“花肘子”的男孩。其實那年我還不知道他的這個別名,這也是我多年以後才知道的。多年之後我知道他叫顧平川,他就像沙礫一般,觸膚滑爽,讓我愉悅。但時而他鑽進我的心肺,雖然渺小,但卻在我心肺中打磨,割裂得我痛不欲生。
那年,我給他起了個別名━━雪地裏的男孩。
那是在冬天。2008年初南方暴雪,很多地方都停電了,電線被壓斷,很多高傲得張開枝葉枝繁葉茂的大樹也難逃被折斷的命運。
那天,我對外邊的雪出奇地好奇,一個人出去玩了。我堆了三個雪人,兩大一小:左邊那看起來高大一點的,是阿濤,右邊那瘦小一點的,是林森,中間那一堆矮小的,自然是我。我在雪地裏玩了很久,後來我聽見阿濤在喚我回去吃午飯,我才起了身。
四麵銀裝素裹,整個世界是單調的白。此時日中則昃,白色與白色交織,天空與雪白竟渾然一體,近在咫尺地靜靜融合。
我加快了腳步朝家裏跑去,跑到一個小巷口時,我忽然停了下來。
“把東西還給老子,不然打斷你的蛤蟆腿!”
“對!偷老子兩百塊錢,活夠了吧你!”
“哪來的短命鬼,皮拗欠掐?你幾個過來,給我往死裏打!”
“裝進豬籠子吧,沉湖!奶奶個胸的,偷我傳家寶,那是我爹留給老娘的!”
一群人蜂擁上去,朝著中間那羸弱不見身影的身軀你踢我打,用上了棒槌也用上了鋤頭把,總之能用到的都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