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長公主府。李願自然有渠道提前一些拿到榜單。李願看過榜單,好看的眉眼卻皺了起來。
殿下四周的氣壓越來越低,子離心裏越來越慌,每回殿下這般低氣壓,都是遇到棘手的大事了。
一刻鍾後,李願將榜單遞給子離,“你也看看。”
“是。”子離接過榜單,隻掃一眼便狠狠一驚。她們預先看好的舉子中最好的一個隻排了第六,前五名皆是沒見過的名字,尤其會元裴元裴本初、第二名崔禮崔敬之,之前更是聽都沒聽過這兩個名字。前二十名裏,出現了將近十個沒見過的名字。
“你也看出來了?”
子離眉頭也幾乎打架,“大約有十人,先前寂寂無名,突然大放異彩。”這幾乎不可能,新科舉子是未來的國之棟梁,是每個黨爭之人都重點關注的對象,每每各州府出現良才都會被她們安插在各地的眼線探到,這次怎麼會,前二十出現十人聞所未聞。
“本宮不信如此巧的事。”十個人不約而同低調行事,會試突然來這麼一下驚人之舉。一兩人便罷了,十人,怎麼看都是事有預謀。
“殿下,可要請二人過府?”此二人下方有墨點,顯然殿下是感興趣的。
李願思索片刻,搖頭,“方才放榜本宮便請他們過府,顯得急切了些。你先與他們交涉,探探虛實。”
“是。”
話回貢院,裴元崔禮二人齊齊看向眼前女子,又對視一眼,想起恩師單獨給他倆上的最後一堂課。
“……長公主是最端莊秀麗最惜才最聰明,同時也是最謹慎最難糊弄的,你們一鳴驚人拔得頭籌之後,她必然是先懷疑你們的來曆,如果第一關你們不能處理好,後續極其危險。她大概會對你們充滿好奇,但她矜持,會顧忌多方的看法,不會第一時間親自與你們見麵,但是她又會怕別人捷足先登,所以她大概會派一個人與你們交涉。”
“如果她派的是子離,那基本上就穩了,隻要你們不作死,長公主最後一定會親自見你們一麵;如果第一次與你們交涉的不是子離,你們就要采取其他措施……就算來的是子離,你們也不能一口答應,要顯得糾結,要拿出你們讀書人的儒雅大方之間、又隱隱帶著傲氣的氣質,要給她一種“你誰呀你憑什麼可以吸引我”的感覺………”
眼前這人,正是恩師口中的“子離”。
崔禮眨了眨眼,拱手道:“敢問閣下主君是?”
“主君是為東宮謀劃的。”說了,又似乎沒說。
裴元接過話頭,語氣沉穩有禮之間帶著疏離,“吾等才疏學淺,恐難入尊駕法眼。”
子離略微抬頭打量二人的反應,道:“二位可曾聽聞建安閣?”
“有所耳聞。”
“建安者,開治世也。二位可有意入閣一觀?”太子招攬賢才的招賢館叫建安閣,招的是有才有誌的仕子,是將來建功立業、開創大治盛世的肱骨大臣,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個誌向?
二人眼中頓時盈滿一種名為激動的情緒,卻不是為子離言語中的“暗示”,而是對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恩師更上一層樓的崇敬。
“……李煥李燦李炳三個皇子爭權,其實那三個廢物屁用沒有,奮鬥在一線的都是他們各自的姐姐,也就是長公主和李思、李恩。其中李思不知道為什麼偏愛將才,尤其是銳意主戰的將才;李恩擅長弄權,她更看中能夠攪弄風雲的謀臣;而長公主李願,其人儀態萬千、溫婉仁德、以天下為己任,她選人以德為上,若是禍國殃民之輩,哪怕是驚世之才,她也會想方設法殺了她。她若有意招攬你們,最先的一道門檻也必然是看你們有沒有為國為民的擔當……”
恩師算無遺策,一一應驗了。崔禮隻是一笑罷了,麵色內斂,眼中仍是少年中第的傲氣,“在下有些渴了,還是先入茶樓喝些清茶?”這一句話我們可不見得就效忠你們了,還得看看你們後續的誠意。
子離似乎有所預料,又道:“主君在望江樓略備茶點,請二位移步。”說罷子離偏開一些,示意二人上車。
子離與二人坐上那低調的馬車,向望江樓行去。
與此同時,另有兩個二人組各自上了馬車,看方向,也是去茶樓酒肆的。
天都城內,兩座茶樓。
“若要國安,則必強軍;有敵來犯,雖遠必誅。”的理論,以及一係列不乏銳意的治軍思想吸引了李思的關注;一臉陰狠地說出“裴元崔禮二人隻知“之乎者也”,這樣的人不配在吾之上”的被逐出師門的“孽徒”,也贏得了李恩的青睞。
與之相比,望江樓中的氣氛明顯拘謹清雅得多。
望江樓毗鄰大江,頂層的雅座四麵開窗,四窗景色各異,江風徐徐,沁神清心。屋內裝璜典雅,細微處凸顯高貴。
“請二位先用茶點,在下去吩咐酒菜。”
裴元頷首致意,“有勞。”
子離退了,二人相顧無言一陣,開始談天說地。
“……入了長公主的視線範圍你們必須步步慎微,她大概率會晾你們一陣子,這時候千萬別露餡,她肯定在暗處審查你們的表現的。……”
邊上一間雅座,李願聽著隔壁二人從“茶味道不錯、比山上的好喝”談到“杯子做工好精致”,最後甚至說到崔禮小時候頑皮,糊了小夥伴一臉泥。
總之二人就是非常淡定自若,完全沒有將要見到“為東宮謀劃之人”的緊張感。不過,雖然他們交談的內容五花八門,但從始至終沒有放肆的大笑,從整體動靜聽來,二人是非常守禮的,隻是交談,沒有亂動。且大多是崔禮在說、裴元附和。
聽二人幾番交談,李願對他們有了大致的認識。
子離吩咐好酒菜卻沒有回去,而是進了李願所在的包廂。
“殿下。”
李願淺嚐一口茶,問道:“你與二人交涉時,他們表現如何?”
“回殿下,臣與他們接觸時他們顯得十分謹慎,臣報出太子名號,二人也隻是相顧考慮,並未立即做出答複。談及建安閣時,二人皆眼含激情,不過…”子離忽然停頓,不知該怎麼說。
“不過什麼?”
“不過臣與二人見麵之前,見他們似乎與思謹思公子交談。”
“思謹?”李願眉眼微顰,“怎又扯上了他?”
李願沉吟片刻,道:“將思謹今日的密報拿來。”
“是。”
這邊李願在看密報,隔壁二人,準確來說是崔禮聊夠了兒時趣事,裴元開始把話題往將要到來的殿試以及二人未來的人生發展上引。
沒聊多久,吩咐了將近兩刻鍾酒菜的子離回來了,開始與二人淺談。
談了小半個時辰,子離借口菜未上齊去催菜,轉腳又去了隔壁。
“殿下可去一見?”
“不,”李願放下思謹的密報、二人的資料以及兩處盯梢的密報,道,“回府,此事怕不簡單。”
“是。”
子離於是又去隔壁淺談片刻,便借口散了宴席。
“二位公子才華橫溢誌存高遠,在下佩服。待在下忙過近日,或許還會叨擾,萬望二位公子賞臉蒞臨。”
“閣下謬讚,殿試將至,吾二人皆在客棧溫書,閣下得閑去客棧相尋便好。”
“不日定當拜請。”
不日來得很快,三日後,近午,望江樓再次迎來了同樣的客人。
照例是子離與二人淺談片刻,而後一麵紗都掩不住傾國傾城之色的身影姍姍來遲。
二人隻看一眼便想起什麼,趕忙垂下了眼,起身相迎。
“……長公主好看但你們不許多看,讓為師知道你們看多了,小心為師把你們屁股踢爛!……”北境明王,才智無雙。性情溫仁,酷愛踢臀。惹不起惹不起。
幾人坐定,各自引見、寒暄片刻,李願問道:“不知二位是何方人士?”
裴元:“在下青州府(山東一帶)人士。”
崔禮:“在下蘇州府人士。”
一南一北。
李願不動聲色,繼續道:“如此看來,二位公子能一道趕考,是一見如故?”一南一北,天都位於兩者之間,按理說二人幾乎不可能有交集。
裴元麵色自若,答道:“在下與崔禮師出同門,早已相識。”
李願未見多少驚訝,繼續道:“二位公子此次一鳴驚人,委實驚豔本宮。不知何方高人,教出二位高徒?”
“在下師從南昌府龍虎山(注)藏清觀清一道師。”
南昌府,又是南昌府。
“門下彙聚如此高徒,想來尊師定是世外高人,”李願心中記下這名號,旋即拿出一份榜單,“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本次大榜還有不少仕子皆大放異彩,不知二位可相熟?”
二人看過榜單,仍是由沉穩的裴元開口,“其中六人乃是吾等同門,還有兩人…”裴元相繼指出幾人,指到其中兩人時手下猶豫,似乎有難言之隱。
崔禮輕哼一聲,忿忿接道:“此二人心術不正曾陷害吾等,被恩師逐出師門了。”
李願偏頭一看,此二人正是投入李恩門下的。
“幾位師出同門,想來情誼深厚?”
崔禮:“恩師說過,既然出了山門各奔前程,便最好各自為營、須謹慎同門情誼,畢竟親兄弟尚且參辰。”我們誰都不能確定對方在不在乎所謂同門情誼,萬一我們在意了別人不在意,被別人捅刀怎麼辦?
“尊師高才,思慮甚遠,”李願麵露讚許,又問道,“尊師如此才智,不知可有意出仕?”
裴元答道:“恩師行事灑脫、寄情山水,想來,不願出仕。”
李願又問了二人許多朝野局勢,期間不時提到二人的師門。李願極掌握分寸,疑問點到為止,三人交談甚歡。
日暮昏暗,李願告辭,裴元崔禮二人本要搬入建安閣,不過崔禮說天色已晚想早點休息,希望明天再搬。新得人才,李願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添堵,欣然答應。
客棧,崔禮草草洗漱卻沒有睡,而是去了隔壁找裴元吐槽。
“啊!”崔禮毫無形象地倒在裴元床上,“本初,長公主真的好厲害好謹慎,每句話看似關切卻句句暗含打探。要不是恩師事無巨細地教導,我們怕是就要露餡了。”
“奪嫡關乎生死,長公主自然得步步為營。”
“有道理…等等!”崔禮突然垂死夢中驚坐起,“既然恩師是長駙馬,那長公主豈不是我們師娘?!”
裴元一愣,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是夜,長公主府。夏暑消退,蟬鳴已稀疏了許多,皎皎明月滿天繁星卻似乎未曾改變。
還不知道自己成了“師娘”的李願心情並不放鬆。
“本宮總有一種直覺,思謹與此二人,或是此十人皆是相識的,至少與此六人是相識,甚至思謹極有可能就是他們口中的恩師。”哪六人?當然是裴元崔禮二人,加上幾乎同時拜入二位皇姐門下的四人。其餘四人沒有動靜,想來準備做純臣,如此一來,朝中各方勢力皆有他們同門。
子離也相信李願的直覺,隻是心中仍有疑惑,“若是那般,思公子已然選了殿下,又為何會讓其弟子投靠旁人?”
“其實也無甚不可,不過是不得重用罷了。”
奪嫡站位之中不乏這樣的,一個大家族中派出許多人,每一方都歸附一兩人,日後不論哪家勝了,都不至於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隻不過相較於獨壓一方,分開下注之人不太可能會被重用,而獨壓一方則幾乎沒有上限,可以搏一搏潑天功勞、位極人臣。
如果真的是思謹……思謹可不像那樣不敢孤注一擲之人。
三天時間,她自然能查到不少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