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城牆千瘡百孔,方紹一負劍而立,他身後是大姚國最後的兵士。前方是敵國最年輕的將軍,和勇猛的萬千軍馬。暴雨狂潑而下,鮮血在地上混成血色泥漿。

“俠士”對方將軍一手勒著馬韁,微揚著下巴,話音從丹田發聲,帶著武人的粗糙狂放“你們整個江湖都歸了大宥,你還守什麼”

曾經意氣風發的俠客如今渾身是血,睜著未瞎的一隻獨眼,狼狽之下仍然站得,從容道“守我的城。”

“你的城”將軍仰頭大笑,笑聲傳百裏,驚了城樓上的烏雀,“你的王弄瞎你的眼睛,如今你卻仍在替他守城。江湖人說你癡傻,我未曾信過。而今看來罷了”

身下的馬踮著步子,將軍隨著它的動作而輕微晃動,他手中的長刀指向俠客,暴雨中眼裏染上嗜血殘光,道“我不想殺你。”

暴雨衝刷著俠客臉上的血漿,露出原本腐白潰爛的傷處。他突然勾起一邊唇角,如此一副破爛的麵容笑起來本該猙獰恐怖,他卻生生笑出了一絲爽利天真,僅剩的那隻眼裏全然是十年前的那派自在無畏的光。他朗聲道“你不殺我,那就是我殺將軍。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四目相視,倒是隻有將軍眼裏有哀戚。

破敗城牆,麵色灰白的兵,一個半瞎半殘的舊俠士。兵馬直著前行都能踏平。

將軍卻還是跨下了馬,手握長刀走過去。他身上的盔甲隨著他的步伐而發聲,雨澆在鐵衣上,繁亂密集的劈啪聲像是也在催促著最後一場戰役。

將軍身後的兵隨著他而移動,將軍行一步,兵馬行一步,將軍停,兵馬停。

動手時是不必說話的,該說的也都說盡了。一場無聲交戰,你來我往,止於將軍手裏的刀橫於俠客頸上。

血已經把另一隻完好的眼睛遮住了,將軍手握刀柄,盡管距離如此近仍然揚聲道“俠士。”

方紹一被刀逼得仰著臉,隔著血霧去看他。

將軍沉著眼,話音震耳,道“你們江湖人,正派,反派,全都投了我的王。國有主,江湖無主。天下還是這個天下,江湖也還是你的江湖,這樣不好嗎”

俠客慢慢眨了眨血浸的眼睛,笑起來神色蒼白,氣息微弱,僅剩的氣力不足以支撐一句完整的話,斷續道“何為江湖何為天下亂世之中,江湖不過是一場虛空。我守的不是誰的國誰的天下,守我自己這半世所依。”

他說完就閉上了眼,眼前是十年前那場江湖混戰,正派反派皆殺紅了眼。那時俠客身形靈動飛身斬馬,搶過馬蹄之下一個瘦小的男童。

彼時俠客把他藏於客棧的梁柱後,對他笑道“外麵亂了,藏好,莫出去。”

男童麵色唇色皆白,輕輕點了點頭。

鎧甲聲響,手臂揚起,長刀落下

身後城牆傾頹,轟隆巨響,灰煙四起。

將軍握著刀柄的手指微動,垂眼看身前。眼前分明是當年飛身破窗而出的矯健身影,和回頭時那一雙張揚肆意的笑眼。

那時天光大亮,而今暴雨傾注,天如遮布。

山河破,萬民哀。灰煙漫起,殘兵如傭,未行未動。

“哢。”

導演在監視器前猛地站起身,眼底分明也是一片殘紅。攝影指導回頭看著導演,點頭,比了個拇指。片場有短暫時間是靜止的,所有人還沉在戲裏,那股悲壯和哀痛的氣息還在,工作人員都沒動。

後來是方紹一從地上站了起來,道具指導這會兒才切了開關,關了演員頭頂一直在灑的雨水。方紹一遙遙一喊“導演,這條過嗎”

導演拿著喇叭喊他“過了過過過”

方紹一笑了下,走過去跟戲裏的將軍單臂抱了下,拍了拍他肩膀道“前途無量。”

演小將軍的是個年輕演員,電影學院畢業兩年,之前一直拍的電視劇,這是第一次接電影。方紹一這麼一說,年輕演員還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趕忙道“紹一哥帶得好,跟您對戲學到太多。”

長鏡頭是過了,但還得補幾鏡。那版不死的結局前幾天已經拍好了,就停在俠客和將軍兩人動手交戰之前。結局其實是不變的,但不說透,留那麼點念想。但估計最後還是會用這版,留了一段畢竟就沒有那麼震撼了。

幾個小鏡頭補完,導演過來親自往方紹一手裏塞了個紅布細繩打的捆,然後回頭跟劇組人說“來,恭喜你們方老師殺青。”

身邊人紛紛笑著祝賀,方紹一開了個玩笑“心裏都不知道怎麼高興呢,我走了重頭戲就沒了,剩下你們也都輕鬆了。”

導演要跟方紹一抱一下,方紹一往旁邊撤一步,笑著攔他“別,別。導演,叔”

“我這一身,”方紹一哭笑不得,又往邊上躲了一步,“粘你身上不好洗。”

“來,拍主角殺青照。”旁邊的美術總監說了句。

方紹一笑著問“我就這麼拍嗎這副鬼樣子”

“沒事兒,來吧”吉小濤過來給方紹一披了個大衣,說,“反正殺青時候本來就這樣的,拍吧。”

辛導哈哈笑著,把人都叫過來,拍了方紹一的殺青照。這張照片放出去絕對醜到家了,但方紹一也不在意這個,大大方方站在最前麵拍,笑得很坦然。

攝影師這段也一直在錄,估計是之後要剪紀錄片或花絮用。方紹一對著他的鏡頭笑了笑。

這場戲磨了半個多月,終於成功拍完。正常都要保一條,但這場太難拍了,城牆也炸沒了,沒那個條件再保。導演編劇攝影特效幾位湊著監視器反複看了兩遍,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手一揮,終於能把方紹一放走。

那天卸妝的時候,化妝棚裏就沒斷過人。同個劇組待了幾個月,不管是演員還是工作人員都有感情,都過來送殺青禮。每天給方紹一化妝卸妝的幾個助理小姑娘有的都哭了,方紹一這人雖然地位高,但是很好說話,也從來不難為人。

方紹一坐在椅子上邊卸妝邊和人說話,化妝棚就這麼大,電暖氣實在占了不少地方,後來方紹一讓吉小濤收了。

幾個年輕演員都過來跟方紹一道別,給他送了花。方紹一和他們說“你們也都快殺青了,剩下時間好好和導演學東西,辛導的戲很有力量。”

年輕演員紛紛說“跟您也吸收了到不少。”

“那就好。”方紹一笑著說,“我年輕的時候不如你們,加油。”

年輕演員都趕緊笑著搖頭,不敢接他這話。有些人天生吃這碗飯的,比你有天分也比你敢拚命,他立在前頭就是個標杆,你想達到什麼高度,那你得做到什麼程度,迷茫的時候抬頭看看他。

正常拍完一部戲得歇一段時間,緩緩情緒,也休整一下,調一調形體。但方紹一這兩部戲時間本來離得就近,辛導這邊又壓了時間。蔣導那邊已經開機一段時候了,男主還遲遲沒到位。

時間上沒給方紹一歇的條件,他得直接跨去另外一個劇組,迅速調整狀態,從這部戲裏跳出來,再把情緒浸入另外一部戲裏。

下部戲方紹一演一個俊俏的小生,隻是腦子不太好。他來到一個荒謬怪誕的小鎮上,前期一直受人欺負和排擠。是一部帶點黑色幽默的電影,蔣導固有的風格。這戲前期籌備了快兩年,主創換了又換,但方紹一這個角色早就定死了,蔣導指名要他接。

方紹一和蔣導合作過,不過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蔣臨川一直喜歡拍有些荒誕的東西,跟他合作很吃力,不管是演員還是其他劇組人員。因為思想上很難跟他達到一致,他的想法總是獨特的,有些時候甚至是詭異的。

這次拍戲地點在南方的一個小鎮,走之前吉小濤問方紹一“哥,咱這電暖氣就不帶了吧不好拿啊。”

方紹一看他一眼,過會兒點了點頭,“嗯”了聲。

吉小濤給導演送過去了,架在導演旁邊。導演笑著說“拿走,我用不著。”

“您用著吧,我們拿不走,太不好帶了。”吉小濤也笑嘻嘻地說。

方紹一走前去跟導演他們打了聲招呼,然後和吉小濤直飛機場。他每次去哪拍戲就隻帶個吉小濤,不像有些大腕兒走到哪兒都得帶著自己團隊。方紹一就帶一個,剩下的聽劇組安排。這一點跟他爸爸是一樣的,方紹一在某些方麵很像他爸,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x33xs.com

方紹一到的時候蔣導正在拍戲,兩個演員副導開車去機場接的人。到了片場之後吉小濤去酒店放東西,方紹一直接去見導演。

在拍的是小鎮裏打鐵匠和他老婆的一場戲,兩位演員方紹一都合作過。蔣導看見他,揚了揚眉,衝他招手讓他過來。直到這場戲拍完喊了“哢”,蔣導才站起來拍了方紹一肩膀,跟周圍人說“來來來,咱們男主來了。”

蔣臨川是個典型的北方人,嗓門很大,性格也粗獷直爽。方紹一依次握了手,最後跟導演說“抱歉導演,我這邊壓進度了。”

導演揮了下手,說“拍辛老的戲,我敢說什麼”

方紹一笑道“您盡管說,現在辛導也沒在這兒,我肯定不跟他告狀。”

蔣臨川哈哈一樂,笑得有點壞,看著方紹一說了句“後邊等你的多著呢,你扛住嘍就行。”

戲裏鐵匠的演員走過來,笑著說“導演憋著勁兒搞你呢,憋好幾天了。”

方紹一跟他握了下手,打招呼叫了聲“林哥”。

“讓你們說的我心裏有點毛,”方紹一笑著問,“導演要怎麼整我”

“回頭你就知道了。”旁邊的攝影老師說。

這天是方紹一第一天來,晚上所有演員和各組的負責人開了個會。導演說先不急著拍男主的戲,方紹一剛拍完上部戲,角色還沒完全,馬上拍接不上。還是先走著副場,方紹一先在劇組沉一個月,養養角色,而且身材上也得調。現在他跟戲裏角色比還是稍微單薄了點,上部戲的俠客最後破敗狼狽,方紹一也因此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