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暄知道他怕翻舊帳,故意嚇他,派人問他是不是病重了,真病重了,不如告老在家得了,不必每天辛苦上朝。
裴丞相聽到這話,哪還敢裝病?
馬上精神抖擻地叫人推著他的輪椅,進了皇宮來。
但是呢,他還是不好意思坐到最前麵,進了永興宮,就一直在暗處藏著。
裴夫人問他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怎麼一副怕見人的樣子?
做了什麼虧心事,他能說出來嗎?
當然是得悶在心裏,還要悶得死死的。
他當年不想李伯暄一家回來,但為了讓李家救裴家,他隻好厚著臉皮去求李家回來。
將李家求回來了,可不是求回來當皇帝啊。
這親家公將來壓他一頭,他還怎麼親近外孫?
李伯暄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似的,他越是躲,李伯暄越是找他說話,還命人請他到近前來坐。
“說來,朕還要感激裴丞相,若不是裴丞相的相助,朕也回不了京城,大郎,替朕敬裴丞相一杯。”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不少人都朝裴丞相看來。
“是,父皇。”李興茂提了酒壺,端了酒杯,來到裴丞相的桌子前麵,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裴丞相的酒杯滿上,“裴丞相,請。”
裴丞相窘著臉,隻得道了謝,又說道,“大皇子殿下,請恕老臣腿腳不便,不能起身,還望見諒。”
李興茂道,“丞相大人不必自責,你腿腳不便,不必起身了。”
另一邊,是韋氏和韋家人在說話。
今日的韋老太太,無疑是最受人矚目的那一位。
因為韋氏相陪,不少誥命夫人們,都來敬韋老太太。
韋老太太心中感慨,總算熬過來了。
李玉竹的記憶中,沒有參加過這等宴席,不過她並不怕被人詢問。
穆元修似乎也不怕。
兩人落落大方地與人攀談。
有人想刁難他們,問些古怪的話,全被他們應付著過去了。
不少人暗暗稱奇,不是說,這三女婿是個鄉下人麼?
但說起話來,竟一點不輸於京城的公子們。
坐在李興茂身旁的柴娥英知書達理,麵對有人來敬酒,也做得毫無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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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一直吃到二更天才散。
李家兄妹們向父母告別後,各自坐馬車回各家。
李興茂的馬車裏,因為有三個孩子,最是熱鬧。
李昱困得不行,抱著李景已經迷糊得睜不開眼了。
果果也哈欠不斷,隻有李景,顯得格外的興奮。
他趴在車窗口,指著夜色中的京城,不停地嚷著,“那裏好好看,啊,那裏好亮。果果,小昱,看這裏呀,這裏好多人,天黑了,他們怎麼還不回家?”
李景看到的是夜巡兵,這時候正是他們當差的時候,當然人多了。
柴娥英也很累了,她靠在李興茂的肩頭,不想說話。
李興茂看她一眼,嗬斥著李景,“別吵了,大家都困了,弟弟都睡著了。”
李景回頭來看,可不是麼,除了他在興奮,大家都好像都累了。
李景這才不說話了。
嘉福宮就在皇宮的隔壁,隻相隔了幾百步。
馬車跑了沒一會兒,就停了。
內侍宮和宮女們,服侍他們一家子下馬車。
下了車,果果和李昱又一起醒了。
有年老穩重的嬤嬤走來,要引著三個孩子走路。
但李昱怕生,不肯要她們,加上他正犯困,纏著柴娥英不放手,“娘,娘抱。”
“好好,娘抱。”柴娥英隻得將李昱抱起來。
李興茂則牽著李景和果果的手。
一家子進了嘉福宮。
雖然是夜色中,但柴娥英還是看出了,這座小宮苑的華麗與威嚴。
“殿下,娘娘,請這邊來。”引路的內侍總管,提著燈籠在前麵引路,“臥房的寢具,殿下和娘娘今晚先用著,有什麼需要添置的,殿下和娘娘明早找咱家來添置。”
柴娥英點頭,“有勞公公了。”
“這是咱家的份內事。”內侍總管微笑道。
在宮苑的後宅中,一路蜿蜒,最後,他們在一座大院落前停下了。
進門後是院子,左邊是花園,右邊是小亭子和小荷花池,後麵一排房子的中間是正堂,有左右廂房。
李興茂給柴娥英作介紹,這裏有多大,有多少屋子。
柴娥英一一記在心裏。
七間房,足夠他們一家五口住了。
李興茂又道,“這隻是嘉福宮中的一處院落,這宮苑宮,像這樣的院落還有三處,等孩子們大了,再讓他們分屋住去。”
柴娥英微笑道,“好。”
“今天天晚了,明早我帶你去逛逛這座宮苑。”李興茂又笑道。
“好。”柴娥英疲倦地應道。
她確實累了。
是笑累了。
說了半天話,陪了半天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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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興茂兩口子入住嘉福宮的事,很快就傳開了。
次日,整個京城都知道了這件事。
這天,因為長途趕路,李伯暄沒有要求李興茂入宮上朝,而是命他在家陪妻兒熟悉新住處和京城。
上午,李興茂帶著柴娥英和三個孩子,將嘉福宮逛了一圈。
嘉福宮並不大,不及廬陵王府的四分之一大。
但是,嘉福宮是個特別的宮苑。
曾是曆代太子們住的地方。
得到消息,來嘉福宮最早的是薛氏。
她依舊穿著那身臘梅黃的長裙子,頭上戴著同樣的鬥笠。
“你找誰?”守門人看著薛氏,冷聲問道。
“我找大皇子殿下,你跟他說,我姓薛。”
“姓薛?”守門人打量著薛氏,“哪家的薛?”
京城的姓氏眾多,人們隻認大戶的姓氏。
“安國公府的薛氏。”薛氏淡淡說道,“你按著我的原話去回複。”
薛氏擔心他不傳話,送上了一塊銀子。
看在有跑腿費的份上,守門人道,“等著。”
但沒讓薛氏進門,而是又關了門。
大門側門都沒有開。
薛氏站在風口,抱著胳膊瑟瑟發抖。
等啊等,等得許久,也不見人出來。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和守門人說話時,果果就站在門內。
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全。
守門人將門一關,果果就攔著了守門人。
“小郡主,你有事吩咐嗎?”守門人笑眯眯向果果問安。
這位才三歲多的小不點孩子,眼神像大人一樣精明,整個府上沒人敢糊弄。
不過半天的時間,這位小郡主已將府裏的人名字,全記下了,真是神了。
“你站在這裏,候上半個時辰再去回複我父親,去早了,我叫人打你板子。”果果抬著頭,冷冷說道。
守門人笑眯眯的,“是。”
果果看一眼門外,扭身走了。
她小跑著進了柴娥英和李興茂的院子。
兩口子起了個早,帶著孩子們在小花園裏走了一圈,這會兒坐在一起閑聊。
果果站在門口,往臥房裏瞄了一眼,又悄悄退出去了。
剛才,李興茂在給柴娥英揉腿,兩口子親親密密的,她沒有打攪。
守門人很聽話,果真等了半個時辰後,來回複李興茂。
而這時候,柴娥英已被果果喊到別處去了。
“她又來做什麼?”李興茂冷笑。
守門人見李興茂冷了臉,嚇得不輕,“殿下,您不想見她的話,小人就轟出她吧?”
李興茂想了想,抬手製止了,“等等,叫她進來吧,到福喜堂等著。”
“是,殿下。”
守門人傳話去了。
李興茂去了另一處屋子,找到柴娥英。
柴娥英正和三個子看一處假山石。
李景和李昱,轉著假山石的小洞,嘻嘻哈哈捉迷藏。
“娥英。”李興茂喊道。
柴娥英回頭,訝然問道,“相公,怎麼啦?”
“有個人,要見我,但我覺得,你也應該去。”李興茂道。
他的神色肅然,沒有笑容。
柴娥英微微笑了笑,“是誰啊?”
果果站在柴娥英身後,望著李興茂。
李興茂看一眼果果,又看一眼李景,“是果果和景兒的生母,薛氏。”
柴娥英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她找你……,什麼事?”
李興茂走上前,握著柴娥英的手,“不知道,不過我想著,我和她沒什麼話講,若是她問孩子的事,你比我清楚,你跟她說吧,若是其他事,你不方便說的,我來說,你是府上女主人,有婦人來找,你比我適合見麵。”
女主人——
柴娥英喜歡這個詞。
她淺淺笑道,“好。”
原來是薛氏找來了。
作為生母要見孩子,攔著不讓見,未免不見人情,李興茂不想見她,才讓她出麵吧。
柴娥英喊來跟隨來京的薑嬤嬤,吩咐薑嬤嬤看好李昱,她帶著李景和果果,跟著李興茂去見薛氏。
薛氏長沒什麼,柴娥英不知道。
她看著懷裏的果果,猜測著薛氏的長相。
果果才三歲,就已是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皮膚雪白,麵容嬌好,眼神靈動。
一頭烏發,比別的同年紀的孩子生得都要好。
就在柴娥英的忐忑不安中,內侍帶著薛氏來了。
薛氏看到柴娥英坐在正堂中的上首,和李興茂並排而坐,眼神狠狠一跳,氣得暗暗咬牙。
這個鄉下女人!神氣什麼?
等著瞧!
她取下鬥笠來,昂首朝前走去。
柴娥英一瞬不瞬地瞧著她,大約緊張,她的呼吸急促起來。
李興茂飛快握著她的手,緊緊的。
柴娥英一愣,回頭來看他。
李興茂回以一個微笑。
柴娥英心下恍然,是呢,薛氏是原配又怎樣,那是李興茂的過去式了,是她自己跑走不要李興茂的,李興茂沒有做對不起薛氏的事。
她沒有理由麵對薛氏緊張。
等薛氏離得更近一些後,柴娥英越發不緊張了。
因為,她看清了薛氏的長相。
果果長得並不像薛氏。
果果的長相,是李家三個小姑子的綜合體,細看之下,像李興茂多一些,沒什麼地方像薛氏。
李景就更不像了,那是李興茂的縮小版。
薛氏的麵容,雖然也十分的清秀,但她的下巴很尖,顴骨很高,一雙眼看人時,沒有一絲的柔意,而是帶著攻擊性。
這樣的眼睛,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看了都會不舒服。
柴娥英大大方方問道,“你是薛氏?你找到來我們家,有何事?”
薛氏不屑地睇一眼柴娥英,又望向李興茂,“茂郎,我找你有事,請不相幹的人先避開。”
李興茂看一眼左右,一邊是妻兒,一邊是兒子和女兒,他淡淡說道,“坐在你眼前的,是一家四口,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為什麼要分開?”
“你……”薛氏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又指向果果和李景,“你們兩個,見了娘都不喊一聲的嗎?”
果果冷著臉,不做聲。
薛氏當年跑掉時,李景剛三歲,是個不大記事的年紀。
和柴娥英相處兩年多,他早忘記了薛氏的存在。
他一直以為,柴娥英才是娘。
“我娘叫柴娥英,我喊她娘,不能喊你。”李景愣愣看著薛氏回道。
果果揚了揚唇角,伸手過去拉李景的手。
薛氏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我是你親娘,我才是!你是你後娘!我是你爹的原配,她不是,她你是爹後娶的!你個小崽子,你忘記誰也不能忘記親娘啊!”
薛氏罵著罵著,紅了眼睛。
柴娥英想說話,李興茂按著她的手,“你當初扔下景兒和果果時,可沒當他們是親生的。”
薛氏哭起來,“我……我當時是……,沒辦法,日子難過,活不下去了。”
果果站起身來,尖聲怒道,“夠了,薛氏!大家生活一個屋簷下,別人都能活下去,為什麼你不能?你比其他人少一隻手還是少一隻腳?我娘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姑娘,可她卻甘願嫁到李家去,陪著我們一起吃苦,你為什麼不能?”
“她算什麼大戶人家出身,在鄉下有百畝地就叫大戶人家?”薛氏諷笑。
果果麵無表情看著薛氏,“在我眼裏就是!她做姑娘是,沒掃過地,沒擔過水,沒燒過飯,沒縫過衣,但嫁到李家,樣樣都做了,她做得,你為何做不得?現在我們的日子好過一些了,你就想回來?回不來了,薛氏!你拿我和景兒換錢的那一刻,就回不來了!”
薛氏驚訝地看著果果,“你……你這孩子,是誰教你說的這些?什麼換錢?換什麼錢?”
“沒人教,是我自己想說的,吃過一些苦後,就懂怎麼說了。”果果嚷道。
“不不,是你教的,柴氏,你居然這麼教我的女兒,你真卑鄙!”薛氏指著柴娥英,咬牙怒道,“有你這麼做後娘的嗎?”
“夠了,薛氏!”李興茂站起身來,“坐在你麵前的,是趙國的大皇子妃柴氏,你若再對她無禮,我便不客氣了!”
“你……”薛氏吸了口涼氣,“茂郎,你怎會如此無情?”
“不是我無情,是你無情!要我當著孩子的麵,說一說你和宇文讚的事嗎?宇文讚在臨死前,可將事情都交待了,代價是,送他父子倆一個陵墓!本來呢,他被五馬分屍後是要被扔進護城河裏喂魚的,看在他交代了事情的份上,我同意了。”李興茂從袖中取出一遝紙來,遞與薛氏,“你自己看吧。”
薛氏大吸了口氣,顫抖著手去接了,才匆匆掃了幾眼,她就窘得再看不去。
宇文讚這個王八蛋,怎將她和他的床上之事,也寫了出來?
還有設計加害韋家的事,加害百裏家的事情,他怎麼全說了?
這個蠢貨,這是想害死她?
“怎麼不往下看了?”李興茂麵如寒霜,“你知道我看到這些字的心情嗎?哼!宇文讚,他在羞辱我!你說,我殺了他之後,要不要用同樣的法子對你?”
薛氏不敢看了,她撲通一聲跪下來,“茂郎,你饒了我吧,我再不來找你了。”
李興茂冷聲道,“你有資格稱我的名字嗎?”
“是……,大皇子殿下,民婦不敢了,再不敢了。”薛氏嚇得臉色發白,不敢抬頭。
因為,她從沒有看到李興茂如此憤怒過,她真怕他殺了她。
李興茂冷冷看著她,“當初是你堅持要走的,說好了一別兩寬,老死不相見,我看,今後還是不要見麵為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馬上走!”
薛氏從地上爬起來,“我走,我走……”
轉身時,她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又匆匆回頭看向李景,“茂……,不,殿下,景兒是世子吧?是吧?他可是長子。”
柴娥英也看向景兒,她想說是。
但李興茂先說道,“這件事是皇上決定的事,不是你!你還不走嗎?”
薛氏收到他淩厲的目光,再不敢停留了,匆匆跑走了。
站在門外的內侍,不知屋裏發生了什麼事,見薛氏走出來,也馬上催著她快走,走慢了兩位殿下生氣了可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