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茶農來說,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以物易物”。他沒收到足夠的現銀,他還委屈呢。

林玉嬋覺得自己麵前處處是大坑,瞟一眼茶農,急中生智地說:“我……我體弱多病不會幹活買了沒用!我信洋教念洋經,每天要拜五次上帝……”

“能下崽就行,”茶農突然沒了剛才那副可憐巴拉的神色,兩隻眼睛閃著惡狠狠的光,“其餘的揍幾頓就都好了。”

他說著,張開粗糙的手,用嵌滿黑泥的指甲去抓林玉嬋的肩。

啪!

林玉嬋用盡全力,一個巴掌呼在他臉上。小夥子臉上頓時五道手指印。

要不是這幾天她一直處於半饑餓狀態,她覺得自己還能再打幾拳。

她很想給王全也來一巴掌。但這滿院都是茶行的人,她膽敢造次估計活不到明天。

隻能先欺軟怕硬。她瞪了那茶農一眼,喘口粗氣,說:“誰揍誰還不一定呢。”

茶農捂著臉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他雖然不算有錢,起碼是個良民。一個卑賤的家養妹仔敢對他動手?

他求助地看著王全:“掌櫃的……”

王全也吃了一驚,隨後板起臉,公事公辦地說:“哎,都已經錢貨兩清了,怎麼帶走她,看你本事啦。”

茶農不敢動。林玉嬋趁機衝到一個年輕後生跟前,指著他手裏的竹筐。

“大哥,你抬這箱,能拿多少工錢?”

後生嚇了一跳,看了一眼王全,愣愣地說:“一個月三錢銀子,管吃管住……哎,你做咩?”

林玉嬋從他手裏奪過竹筐,往自己背後一扛——

她五官扭曲了一刻。真沉啊!腰快斷了。

剛剛從瘧疾中恢複的身體還很虛弱,她眼前冒著金星,用力調整著呼吸,告訴自己:

別倒下……站直了!

她微微屈膝,將那竹筐地扛在背上,晃了兩晃,站穩了。

其餘幾個力夫都不幹活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力夫們算不上膀闊腰圓,但起碼都是壯年小夥子,手大腳大,扛著竹筐尚且脖頸迸青筋。

而現在,三尺高的竹筐壓在一個瘦弱小姑娘的背上,搖搖晃晃,好像櫻桃樹上結了個西瓜。

林玉嬋頂著眼前一陣陣黑,挪步到推車前,學著力夫們的樣子,背過身,慢慢蹲下,將竹筐卸上推車,和其餘的竹筐並列排好。

她頭皮發緊,擦一把汗,舌底有血腥味。

“你看,我也能賣力氣。”她盯著王全,竭力壓下對他的厭惡之情,“我不要每月三錢銀子的工錢。不就是十五兩銀子嗎?用我五年,就能回本。用六年,就比賣了我更劃算。”

茶農和王全麵麵相覷。

王全半是錯愕,半是好笑:“ 用你?用一個女仔做工?你異想天開呢?——哎,慢點走!別瞎晃!”

一個力夫背著竹筐蹣跚下石階。力夫為了省勁,下石階的時候故意彎著膝蓋,利用慣性顛簸出節奏。

那竹筐的背帶年久失修,驀地斷了,嘩啦一聲,一筐茶葉連蓋傾瀉下來。

林玉嬋一直盯著那個力夫。她一個箭步上去,托住了竹筐底部,截住了大部分茶葉。

“走吧,”她利落地將落在地上的茶葉幾把抓回竹筐,對那力夫說,“我扶著筐。別耽誤運貨。”

那力夫大約早已養成了“聽人吩咐”的本能,也沒問林玉嬋是哪冒出來的蔥,機械地點點頭,聽話地背著竹筐繼續走。

王全沒料到她劍走偏鋒的這麼一招,一時間愣愣地看著她,好像是等她鬧完了回來謝罪,又似乎是等她自不量力,哢嚓一下折斷了腰。

於是在旁人看來,這愣愣的眼神等於默認。林玉嬋跟在力夫隊伍裏,就這麼走出大門。

王全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去追:“喂,回來!”

與此同時,那茶農突然機靈,抓起王全留在地上的錢袋就跑。

王全餘光瞥見,差點原地劈叉:“爛仔,往哪跑!給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