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土嶺裏,散落著幾個茅草屋。
家家都死了人,死了的人都埋在自家屋後。
荒草掩沒了土墳,長滿蒿草的墳墓和茅屋混在了一起,一眼看上去,很難一下子分辨出哪是茅屋,哪是墳墓。
一群老鴰子,落在屋上,也落在墳上,叫著,淒涼得叫人心慌。
傍黑,趙明走進了滕老蔫的茅屋。
“老蔫,俺兄弟托人捎口信來了,說是那地方有山有水,有吃有喝,叫咱去呢,咱走吧!”
老蔫正勾摟在炕上打盹,聽了趙明的話,眼睛是睜開了,頭卻沒抬起來,迷迷登登的,不願放聲。
老蔫不是睏了,他是餓得沒了精神。
“再囚下去,可都得餓死了!”
看著老蔫蠟黃的臉,趙明敲木頭似的敲了他一句。
老蔫費勁地抬了抬眼皮,很快又把眼皮耷拉下來,眼珠子瞅著土炕,還是一聲不吭。
“趙大哥和你說話了呢,你倒是吱個聲哩!”老蔫的媳婦站在地上,催丈夫。
老蔫抬起挺沉的頭,懶懶地看了媳婦一眼,依舊沒吭聲。
“走吧,跟趙大哥走吧,幹地瓜秧子都吃光了,地裏旱的草都不長了,再不離開這,就罄等著喝西北風了!”
滕老蔫過門不到半年的新媳婦殷秋蓮,瘦得像一根秫秸挑著一身破衣賞,站在地上愁兮兮地看著一聲不吭的丈夫,深深地歎了口氣。
老蔫開始抽煙,煙袋鍋子裏裝的不是煙葉,是幹梅豆葉子。屋子裏彌散著枯葉燃燒的淡淡的氣味。
趙明被煙嗆得連著咳嗽了幾聲,奈不住性子,火兮兮地說:“老蔫,你看你,你還疑惑什麼?將來家幾天的新媳婦,都餓的發了好幾場昏了,還真的等死啊?”
老蔫抬起了頭,眼裏潮乎乎的,歎了口氣,又低下了頭。
“哪裏黃土不埋人呢?”老蔫的新媳婦急的直唉歎。
“山東到處都鬧饑荒,往哪去?在道上餓死,趕不上在家餓死哩!”老蔫總算開了口,,在炕沿上卡光了煙袋鍋子裏的煙灰。
“你咋就知道非死在道上?在家這麼幹靠著,餓死是準成的了,怎麼也得想法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呢!”趙明對著老蔫的話,強了起來。
“走吧,等也是死,走也是死,就不如走了,幸許能走出活路來,那不就死不了啦!”媳婦也緊跟著勸老蔫。
“咋就不想想樹挪死,人挪活的理兒哩?”趙明緊接著又勸。
“幾千裏地呢,人都餓成這樣了,十冬臘月的,走得動嗎?”
老蔫一臉的愁雲,怎麼也散不開。
“上趟茅房還得挪動腿呢,慢慢地走唄,咱趕不上兔子跑,還趕不上烏龜爬叉?”趙明打著比方,和老蔫擺著道理。
“光走,吃什麼?喝什麼呢?”
“遇山吃山,逢河飲水,哪沒山?哪沒河?實在沒法,咱要著吃,要著喝,要著一頓是一頓,就是三天要著一頓,咱也勒著褲帶走,天無絕人之路哩!”
“你受得了?”
老蔫活了心,看了看麵色蒼白的媳婦,心疼地問。
“還有什麼比挨餓難受哩?”新媳婦委屈著小聲說。
大家都沉默下來。
老蔫又按上了一把幹梅豆葉子,點著了,深吸了一口,吐出苦煙,也吐出了話:
“那就走!”
窮人上路,簡簡單單,卷起自家炕上的鋪蓋,把一年到頭穿的有數的幾件衣賞,都套在身上,頂著臘月的風雪,上路了。
一路上,風餐露宿,好不容易走到了煙台。
走到煙台,趕上過年。在劈哩啪啦的爆竹聲裏,趙明和老蔫把討來的碎餃子,剩飯菜,捧到兩家人麵前,兩家人圍坐在人家屋簷底下過了個年。
討著飯,趕著路,又奔波了三個多月,總算走到了朝江。
到了朝江,就到了天邊。
朝江有一條江,江這邊是中國,江那邊是高麗國。據說是光緒二年,朝廷在這個地方定名治縣,這裏就成了大清天下的“天邊”。
幾個月來,人已經作賤得沒個人樣了,蓬頭垢麵,破衣爛衫,大家在一條河裏洗了洗臉,女人用手攏了攏頭發,硬著頭皮進了城。心裏打著譜呢,見了趙亮,就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