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你想在水缸裏看到什麼?”
清淺的話雖然直白,但卻如同晴空霹靂一般,打在我頭上。
我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捫心自問:“我看這二十四隻水缸布成的水鏡局,究竟想要破獲什麼生命密碼?如果隻是跟隨清淺繞來繞去,何時才是個頭?”
“你呢?清淺大師,你又為什麼帶我來這裏?為什麼替我布下水鏡局,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向我闡述一切?”
我立刻發起反問,上進之人,隻有以問作答,才能更快進步。
把自己內心的困惑說出來,對方更能有的放矢地解答。
清淺搖頭:“水鏡派的創立,就是要為這世界點一盞指路的明燈。天地晦暗,世人愚昧,智者貪婪,修行者入魔……我們都看到,世間聲色犬馬的誘惑太多,對著鏡子搔首弄姿的人也太多,不顧道德爭名逐利的更是十之八九。所以,我寧願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就在這繁華鬧市之中,建立這麼一座水鏡局,為世人答疑解惑。普通修道者在西南邊陲荒山野嶺中開鑿石壁,閉關修行,那隻是對自身的肉體折磨,與真正的道術相差十萬八千裏。我並非刻意幫你,在我眼中,任何有靈性的修道者都一樣,一夜之間,白日飛升的天賦人物層出不窮……”
我希望清淺說的是真話,畢竟我和四十大師進入這水鏡局密室後,全身心放鬆,再也沒有其他掛礙,已經把內心最深刻的一麵,完全展現給了她。
假如她刻意構陷,我和四十大師就危險了。
“葉先生,你多心了。”
四十大師也代替清淺開口,她是我和清淺的中間人,假如清淺的身份有問題,今天的茶就白喝了。
“告訴我吧,我和神猴之間,到底有什麼聯係?”
我極力壓製著自己的湧動情緒,緩緩地重複同一個問題。
“一切都是未知,等待蓋棺論定。在那之前,我們先解決——”
密室的門被撞開,轟隆一聲倒地。
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槍手衝進來,其中一個直接舉槍對準了我。
“都不要動,搶劫!”
這裏是水鏡派的地盤,發生任何意外,都必須由清淺來解決。
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和四十大師都是客人,隻能暫且隱忍。
“你們過界了。”
清淺十分淡定,並未將這些人看在眼裏。
“刀子幫做事,水鏡派最好老老實實旁觀。”
那些歹徒絲毫不給清淺麵子,槍口牢牢指向我們三人。
“弱水三千,殺人隻需一瓢。隻不過,我不願壞了水鏡局的大好風水。現在,你們十秒鍾內退出去,我就當這些事沒發生過。回去告訴你們幫主,現在薩瓦市的情況十分混亂,想活命的話,就留在別墅裏,不要到處惹是生非。”
水鏡派能請四十大師做客,證明清淺與姐妹會之間有合作關係。
刀子幫以一敵二,未必能有勝算。
更何況,刀子幫向我發難,等於間接惹上了51地區,恐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隻不過,我絕對不會跟小幫派裏的普通人動手,殺或者放這些人,都沒多大關係。
“我們幫主早就交代了,能談攏就談,談不攏就打。好了兄弟們,開槍,無限製開槍,殺光一切喘氣的人——”
刀子幫的人立刻動手,槍口噴出一條條火舌。
我和四十大師還沒來得及動手還擊,清淺就搶先發動。
清明和穀雨兩隻大缸裏的清水,突然向上飛躍起來,形成一股雪亮的水柱,左右盤旋揮舞。
本來柔弱無力的清水,此刻變成一條絞索,瞬間擊倒四名槍手。
槍手根本來不及扣動扳之機,因為二十四隻水缸裏的清水全都變成了絞索,這些人闖進來,等於是自尋死路。
幾秒鍾之內,槍手倒下,戰鬥結束。
水鏡派的仆人進來,把槍手們拖出去。
“水麵起伏不定,猶如外麵的江湖。”
四十大師感慨地搖頭,伸出手掌,接住屋頂垂落的水珠。
清明主“生死祭奠”,穀雨主“萬穀承接洗禮”,這些人此刻闖進來,其實是命運的安排。
二十四節氣是亞洲古人的智慧,天下無雙。
刀子幫隻懂得打打殺殺,在薩瓦市這場玄學之戰中,早就落於下風。
我在心中自問:“這些人到底要什麼?隱藏在刀子幫幕後的龍堂,到底要什麼?”
這恐怕是世人畢生都在探究的話題,苦苦追尋,百年不止,直到壽終正寢,仍然不能達成目標。
“葉先生,你似乎已經領悟了水鏡局的最高奧妙,在困惑中尋找,在尋找中破解,在破解中大徹大悟——即便是心亂如麻,也不會迷失自我。看吧,你要的,就在水鏡之上。”
隔著水缸,清淺抬起頭,深深地注視著我。
“答案在最後一隻缸裏?”
清淺和四十大師同時笑起來:“如果答案那麼簡單,又何必設置二十四隻水缸在這裏?”
亞洲民間流傳的《二十四節氣歌》中,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一年當中最痛苦的,莫過於“小寒、大寒”兩個節氣。
天下大凍,萬物肅殺。
熬過小寒大寒,才能度過完整的一年。
很多時候,有些人苦苦熬過了前麵十一個月的二十二個節氣,卻死於此地。
這種時間輪回,讓我想到神猴。
五百年都熬過了,此刻薩瓦市天下大亂,不知道它能不能平安度過?
清淺輕輕伸出左掌,向前一指:“葉先生,請一路走過去,你要的,都在水鏡之上。我能帶你走的,隻是春天,剩餘的日子,請一路走好。”
我緩步向前,一路俯瞰水麵。
越來越多的記憶,仿佛水中氣泡翻滾。
我看到了神猴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在每一幕中,它唯一的信念都是“鬥”。
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這是它與生俱來的使命。
越是惡鬥,越能激發它體內的潛力。
直到最後一戰,遇到了西方如來佛祖,就等於是撞上了一生之敵,終於折戟沉沙,被鎮壓在五指山下。
在“大暑”中,它到達了生命輝煌頂點,睥睨乾坤,不懼天神,與當初盤古開天辟地時的氣勢一模一樣。
在“霜降”時,它的生命走向凋零,氣勢削弱,但仍然鼓足勇氣,一往無前。
在“大雪”中,它遭到鎮壓,無力反抗。
在“冬至”中,它痛失一切,生命跌落至極點。
我最重要看的,就是它的“大寒”之日。
走到最後一隻大缸前,我深吸了一口氣,站穩雙腳,才向水中望去。
那一刻,它在水底平躺著,胸口一團巨大的血汙緩緩蕩漾。
這應該就是它的末日,看過那麼多輝煌落幕,事實總會如此,這就是世界萬物的規律,自古至今從來沒有逃脫過。
世人已經看慣了悲劇,也墨守成規,懂得沉默接受。
我忽然覺得喉頭哽咽,仿佛神猴的一生也代表了我自己,成為我心裏的一個影子。
我的眼淚控製不住滑下,跌落在水麵上,泛起一層層漣漪。
曾經有無數人趕到薩瓦市,拯救或者捕捉神猴,但他們都沒能成功,根本看不到神猴的影子。
最終神猴死於誰手,還是個未知數。可是二十四隻水缸代表了一年光陰,神猴總會死在一年中的某個時刻,從水缸顯示的影像估計,它將死在一年到頭最冷的季節,最終凍成寒冰。
我讀懂了水缸的含義,清淺布下的水鏡局也就有了最終意義。
當下,我後退一步,不忍再看,耳邊忽然響起遙遠的鍾聲。
我抬頭望去,視線穿透屋頂,一直到達無窮高處。
那座靈山再次出現,麵前的台階足有幾萬層,一直向上延伸,恐怕窮盡畢生之力也無法登頂。
“這裏就是你的歸宿,歸來吧,歸來吧……”
靈山深處,一個雄渾的聲音緩緩召喚,直擊我的心靈。
我相信那裏的確是歸宿,但是路程太遙遠了,既然終我畢生之力都不能達到,又何必白白浪費一生時間?
這一刻,我失去了勇氣,變得無比頹廢。
很明顯,一個人就算窮盡一生追逐也找不到理想,能力與現實的差距,猶如芥子與須彌山之間的距離,根本不是努力能夠彌補的。
我本身一直以尋找大哥為終極目標,假如這個目標遙不可及,那麼,再追尋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四十大師默默地走過來,握住了我的左手:“葉先生,洞察結局並沒有什麼壞處,至少要你知道,自己應該選擇哪一種正確的方向,而不是荒廢時間,南轅北轍。”
我無法改變神猴的命運,就像很多人無法改變我一樣。
現在我想起瑪索曾經說過的話,即便是盡力而為也未必善始善終,身在51地區,就得學會隱忍,不然的話,隻會死在蓋上星條旗的那一刻。
“我們走吧……”四十大師拉著我走向外麵。
清淺沒有跟出來,留在水鏡局當中,遠遠的向我們揮手告別。
走到陽光底下,四十大師才放開我的手,拿出一塊手帕,幫我擦拭眼淚。
我這才知道,自從看見大寒那隻水缸裏的神猴影像,我就一直流淚不止。
這似乎已經成了預兆,神猴必死,我也隻能一無所得,空著雙手回去,向總部交差,留在薩瓦市的這段時間,將會一無所得。
“葉先生,如果這就是結局,我們也隻能被動接受,清淺用水鏡局告訴我們,如果還能改變方向,就在此刻回頭,遠離神猴話題,自然能找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