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漢連連搖頭:“萬萬不可以,解典背叛他的主子,是因為主子把對他的信任移到了邱老六身上,他僅僅隻是為了求得心理平衡,不存在任何利益上的目的,因此,要他加盟,他是萬萬不會答應的。再者,就算他願意出麵,一下子拿出那麼多錢來,高可寧能不懷疑?”
這時候,頭腦最清醒的是霍英東,他提醒各位說:“大家回憶回憶,在你的生活圈子裏,有沒有既有購買能力,又不會讓高可寧懷疑代人購買的朋友?”
大家挖空心思,找這樣一位代理人還真不容易。
再說高可寧兵分四路對葉漢集團進行圍剿,最後都慘遭失敗,於是發出了“時不濟兮奈若何”的浩歎。但是他仍然不放棄對葉漢集團的最後反撲。
這時候,被派去裏斯本活動的邱老六也回來了,他花掉公司大筆活動經費,得到的答複是:如果新的公司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葡國政府隻能承認10月16日的競投結果有效。
這個消息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來——高可寧涼徹心骨。
敗局已定,泰興公司內部開始考慮切身利益問題。傅繼業提出,既然不再經營賭業,三大賭場也將成為多餘的物業,不如趁新公司未開業,放出風聲處理掉,這樣損失會少些,一旦新公司上了馬,買方了解內情,就會不留餘地地殺價。
高可寧這才意識到自己老了,早過了與人爭鬥的年紀。他同意傅繼業的建議,但他不甘心物業落在葉漢集團手中,不讚同放出風聲賣物業的做法,理由是避免葉漢會乘虛而入。
傅繼業說:“提防葉漢不難,三大賭場隻找一家受主,有這種購買能力的人,我們也熟悉,他們與葉漢等人是否有交情,我們都了如指掌。如果不放出風聲,人家怎麼知道我們要賣物業?”
“這個不難。”高可寧說,“我們可以讓自己最值得信任的人聯係買主,另外還可以在裏斯本物色。總之,絕不能讓葉漢他們有可乘之機!”
高可寧做出決定後,手下心腹開始四處活動,經過一番努力,在澳門總算找到幾位買主,但都提出隻買一處。另外,白理覺介紹了一位準備來澳門發展的商人,此人雖然胃口大,但壓價很厲害。
高可寧考慮再三,認為澳門的幾位買主,雖背景都很了解,但不能保證其中沒有被葉漢收買的,隻有葡國那位,有白理覺介紹,保險係數要大些,最後一咬牙,答應可以約談。
1961年12月中旬,葡國買主瑪麗從裏斯本飛往澳門,下榻中央酒店,與高可寧洽談。
據白理覺介紹,瑪麗是位服裝業發展商,經營網點遍布世界各地。她買下三大賭場是用來做製衣廠。對此,高可寧並不懷疑,餘下的,是盡可能爭取多抬價。
他親自陪著瑪麗從一樓走到十一樓,介紹說:“這些樓的結構是十分堅固的,用做服裝廠再好沒有了,不管多少機器都能承載。特別是這裏的裝修,材料都是第一流的,造價比建樓盤的錢還貴!”
瑪麗似乎十分老練,不管高可寧如何說得天花亂墜,她始終一言不發,隻認真檢查每處牆麵和地板的結實程度。看完中央酒店,再看十月初五街賭場、福院新街賭場,最後回到中央酒店8樓辦公室裏進行具體論價。
看得出來,瑪麗是慣在生意場上周旋的老將,坐下來就問高可寧:“高先生,你這三處賭場的總造價是多少?”
高可寧知道對方不是一個輕意可以懵住的角色,隻能在實價的基礎上稍加一點,說道:“這三處物業造價多少我不清楚,因為不是我造的。是從盧九手中一次性買過來的,總價是500萬元,不過,不包括中央酒店後來加上的五層,另外,接過來時,裝修又是重新搞的。”
瑪麗笑道:“難怪樓盤這麼古舊,樓盤的壽命,恐怕沒有多久了。另外,這中央酒店後加的五層隻能做員工宿舍,沒辦法承載笨重的機器。還有這些裝修,我承認你造價高,但千萬別忘了,我們是開工廠,不是辦舞廳或賭場,豪華是沒用的,還有——”
“瑪麗小姐,”高可寧有點沉不住氣道,“你到底有無誠意購買樓房?”
瑪麗反問道:“沒有誠意我大老遠跑來幹嗎?澳門有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人口多,工價低廉,船運方便,還有——”
高可寧再次打斷瑪麗的話:“多餘的話你就不要說了,你開個價,好不好?”
瑪麗點頭:“300萬,怎麼樣?”
高可寧生氣地起身道:“今天就到此為止,瑪麗小姐考慮清楚了明天再給我個實價!”
第二天,瑪麗把價提到400萬,說再也加不上去。
高可寧正在猶豫中,葉漢集團聞訊放出話來,說願以500萬元的原價收購。
高可寧被逼入絕境,和傅繼業商量,一咬牙,以408萬的價錢賣給瑪麗。
12月下旬,瑪麗和高可寧同往澳門律師樓簽署契約。
瑪麗的代理人是鄧成高,高可寧亦聘請了名律師。此外,高可寧和傅繼業的心腹邱老六、解典等人也到場。
簽字儀式上,邱老六對瑪麗左看右看,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但就是記不起來。
邱老六一邊搜索枯腸,一邊盯著在簽字台上與高可寧簽約的瑪麗……
瑪麗簽完最後一份文件,擲筆後恰與邱老六的目光相遇,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迅速地收拾好文書,裝入一隻精製的真皮文件夾內,向鄧成高遞個眼色,然後一起從容地走下台來。經過邱老六身邊時,她取下右手套,伸出玉嫩的手與邱老六相握,笑吟吟道:“邱先生好!”
邱老六全身像觸電一般,一陣酥麻,腦子即刻開了竅,終於記起這位女人是誰——可是他喉嚨像塞滿了棉絮,喊也喊不出來……
高可寧隨後也走下台來,望著瑪麗遠去的背影,問邱老六道:“你認識她?”
這一問邱老六的喉嚨不再填塞,脫口道:“她不叫‘瑪麗’,真名叫安娜妮,我認識她,她是鄢之利的葡國情人……”
高可寧大吃一驚,質問道:“你為何不早說?”
邱老六跺著腳,痛苦地說:“我也是後來才記起……高老板,她是代葉漢他們收購物業的,現在怎麼辦?”
高可寧搖頭:“現在沒辦法了……”高可寧話未說完,一口氣在腹內形成,迅速擴散,出也出不來,雙眼一翻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邱老六急忙扶起,大叫道:“高老板,你怎麼了?醒醒,你醒醒!”
傅繼業、解典等人一齊圍過來,律師樓亂做一團。眾人七手八腳把高可寧抬下樓,扶上車,直奔醫院……
經過搶救,高可寧總算救過來了,但他積壓在心中的那口氣永遠無法排泄。回到自己別墅,不管誰勸說都沒有用,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長籲短歎。
本來準備馬上離開澳門去香港的解典,見高可寧這般模樣,良心上過不去,隻好留下來伺候老板。
到了這個時候,高可寧也隻願意解典在身邊,端茶送飯陪著說話,一如幾十年前。說話的內容自然提到這次慘遭葉漢集團的暗算。
高可寧說:“這次我們做得如此保密,想不到還是被他們知道了。解典,你認為是否我們內部出了奸細?”
解典此時已經有幾分後悔,但他知道,高可寧是絕不會懷疑到他的,因說:“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老板,是不是該查一查?”
高可寧搖頭:“不必了,到了這一步,我惟有放開。人生如賭,這一‘鋪’我輸了,葉漢贏了,往前想,我當然想不通,要和葉漢拚個高下,無休無止地拚下去;退後一步想,我輸掉的也是從盧九、傅老榕手裏贏來的,我來到世界上赤條條並沒有帶來什麼。這些天,我就反反複複想這問題,終於想通了,準備退出人生的賭博。既然退出,內部是否有人出賣我也變得無所謂了。”
解典望著形容枯槁的高可寧,內心不免產生同情和憐憫,覺得他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不該受這種打擊,尤其想到自己是造成這場打擊的幕後……
高可寧幹咳一聲,打斷解典的思路,說道:“人活著,說穿了其實沒有什麼意義,要說有意義,無非是為了尋找一種平衡,比如別人發了財,你沒有,你就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去發財;比如有人無辜捅了你一刀,你覺得很虧,非要報複別人;比如有人對你有恩,你心裏總覺得欠人什麼,想盡一切辦法要補償……說到此處,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阿典,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解典心裏一酸,他原以為高可寧不會有這種想法,早知如此,他是不背叛老板的……
高可寧長長地歎了口氣,望著解典說:“很早開始,你就是我最親近的手下,直至今天,我仍然是這樣認為,正因為如此,在我需利用邱老六的時候,我才表麵對他器重——其實,這隻是一種駕馭人的手腕啊!想必你也能夠理解。但是,我的內心一直是沒有平衡的,每時每刻都想到對不起你。為了彌補,我隻能從其他方麵想辦法……自傅老榕去世的時候開始,我每月為你補添了一份工資,存在銀行裏,現在公司倒了,等我身體恢複後,將處理善後事務,那筆屬於你的錢,你隨時可以取走……”
高可寧話未說完,解典隻感到腦子“嗡嗡”地響,精神開始崩潰,大聲哭叫道:“高老板,我對不起你!我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