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下山》 第1章 獵殺(1 / 3)

黃昏。

錦屏山蒼翠的山隙裏掠過一重黑影,一隻敏捷的梅花麝鹿敏捷地飛奔過夕陽,掠過淮水河上遊,不顧一切地向金鑾大澤的山外逃去。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背弓持劍,以更敏捷的身手翻過大澤的古老樹林,一雙閃著光的眼睛死死盯著前麵奔逃的獸影。

麝鹿頎長的雙角在林中橫衝直撞,飛舞的樹枝沒有在它身上留下半分傷痕,卻像一片片隆冬深夜的雪花,讓它流血的步蹄慌亂又麻木。

少年背後的弓是張普通的六尺木弓,手中的劍是把碧色的無鋒石劍,身上的衣服絕對沒有它追的那張麝皮鮮豔。

但隻有江湖上真正的高手才看得出,那做弓的木頭是百年才長一尺的青風木,遇風而輕,止風而堅;那鋒鈍的石劍是一塊未經打磨的千年柳璞玉,分金切石,吹毛斷發;而少年那身野獸般的衣服卻是一身百年灰蠶絲,避水祛火,刀槍不入。

要說當今江湖上有這種眼力的高手,粗粗一數絕不下百餘位,可眼下在這八百裏大澤中,這樣的高手隻有一個。

白鷺洲。

一道蒼鬆似的身影正站在西鳳山最高的一處山岩上,青須成辮,一張蒼鬆似的臉上吊著兩顆秋日星辰樣的寒眸,正望著東北綿延的山巒,那錦屏山也在其中。

不過此時這雙遠眺的寒眸裏裝的卻不是星光,而是一種慌亂、憤怒、驚詫糅合起來的光。

他在找白雲生,他的孫子,就是那個黃昏裏正在獵殺梅花麝鹿的少年。顯然,他還沒有找到,所以才會又一次被氣得須發顫抖。

十七年來,這已經不知是白雲生第幾次為了捕獵“消失”在大澤的山川裏了,每次一去短則三天,長則七日。可這一回已去了半月,仍未有歸跡。這才又一次讓曾經威震江湖的“妙手醫仙”晝夜苦尋。

想他白鷺洲縱橫江湖千餘年,是高居四荒五洲“千歲榜”第七的絕頂高手,何時受過這樣的氣。可這十七年來,他除了吹胡子瞪眼,裝模做樣地“拳打腳踢”,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那白雲生好似天地間的精怪,一入了山林河川,便會跑得無影無蹤,非得在何處弄了大聲響,才會引得白鷺洲的發覺,前去追蹤。

黃昏漸濃。

錦屏山的山麓慢慢消失在身後,屍胡山上重重疊疊的昏暗一下子籠罩了下來。

從林子裏飛奔出來的白雲生猛然停身,抬起一張布滿風塵的臉。此時的這張臉上雖然沾滿了灰塵,卻閃耀著一種勇氣的光輝,尤其是那一雙狹長又明亮的眼睛,明亮得像是盛春的陽光。

眼前,一座入雲大山吞去了將沉的夕光。森森的山嶺上飄著一層鬱鬱的妖氣,嶺風一吹,白雲生仿佛一個大早上忽然酒醒的醉鬼,再向前定睛看去,那隻梅花麝鹿早已不知蹤跡。

“糟糕。”

這雙年輕的目光裏終於有了幾分遲疑,腳下也忽然變得有些沉重。顯然,他已經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

時值暮春,正是萬物蓬勃之時,也是梅花麝鹿唯一出沒的時節。據傳此物有那東荒妖界的霸主——上古奇獸白澤的幾分血脈,渾身是寶。可一旦過了幹燥的春天便會如冬眠的黑熊,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了抓住一隻活的麝鹿,白雲生已在大澤邊緣蹲守了半月,終於在今日將近黃昏的時候發現了一隻。

然而若不是為了追這一隻幾乎絕跡的梅花麝鹿,他也不會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一頭闖進了妖族地界。

回去,少年眼中的傲氣顯然並沒有允許。繼續追,前方一層一層的妖氣又拖住了他的腳步。

不久,隨著山嶺的安靜,這雙年輕的目光也很快冷靜了下來。

白雲生並沒有遲疑太久,一來天色將沉,二來那麝鹿受了他一重箭,又逃了兩百多裏山林,絕不會跑遠。他緊了緊目光,握緊手中的石劍,又朝昏暗暗的山林奔去。

不遠處,屍胡山的山影一下子將他吞沒,也將他的退路吞沒。

冷冷清清的山。

冷冷清清的樹。

冷冷清清的路。

又追了四五裏,山林裏一片清冷,白雲生的肚子忽然鬧起了饑荒。

四周還是沒發現那隻梅花麝鹿的蹤影。他摸了摸腰間,酒壺裏從老頭子那兒偷來的五十年竹葉青早在晌午就喝光了,此刻就算抓不到那隻麝鹿,白雲生也想遇見隻其他的野獸填填肚子。

可惜在這日落西沉、黑白交替的時刻,隻有迎麵而來的涼風呼呼地往嘴裏灌。不一會兒,他的肚子又響了三聲,讓身上清冷的感覺更加清晰。

突然,一聲狼吼刺破山林,緊接著四周傳來一陣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白雲生腳下猛地一停,險些撞在一棵楊柳樹枝上,腹中的饑餓感瞬間消失。有一半是因為那聲冷厲的狼吟,還有一半是他在樹下看見了一道白影。

白雲生本想掉頭就跑,入夜的山林是妖獸的天下,何況這裏本就是妖族的領地。但他落下的身影否定了內心的想法。

白雲生定身走近樹下一看,那道白影竟然是個受傷的姑娘,青絲亂遮眉,蓋著左腿的青紗上印滿了紅色的血。他馬上卸下腰間的酒囊,拿出一個青花小瓷瓶,就要給那姑娘醫治。

姑娘似是有些害怕,觸針似得收了收腿,但疼痛讓她停止了動作,渾身動也不動,隻有一張羞花閉月的俏臉上掛滿了一種疲憊與虛弱的蒼白。

白雲生絲毫沒有遲疑地撕開女子腿上的衣裙,湧入眼簾的是女子脂玉般雪白的長腿和一灘殷紅的淤血。

女子虛弱的身子想要做些什麼,最後卻還是一動不動,任由這個陌生的少年“動手”。

“別怕,隻是外傷,經脈未損,過個把時辰就好了。”

白雲生小心又熟練地幫她檢查完傷口,塗上自己采集調製的金創藥粉,扯下肩膀上的麻巾為她包紮好。對於在大澤裏狩獵了近十年的他來說,這已是家常便飯。

女子冷冷地看著他,咬緊了銀牙,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

“你也是人類?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還受了傷。”

女子感覺到左腿的疼痛正在緩解,蒼白的臉上湧了幾朵紅暈,把冰冷的目光挪開了白雲生的目光,依舊不說話。

“此地凶險,姑娘還是早些回家吧。”

這是久居大澤的白雲生第一次見到陌生的女子,但他年輕的心裏卻沒有蕩起多少漣漪。或許是他仍掛念著那隻追了兩百裏的珍貴妖獸,或許是他不善與女子說話,說完,他替女子蓋好衣裙,竟然便起身離開了。

那姑娘看著他匆匆離開,剛要伸手攔阻,卻已經不見了白雲生的身影。

她又在樹下歇了三刻,秋水熠熠的眸子裏閃過一抹金色,起身幻作一隻麝鹿,朝著相反的方向躍去。她很清楚,此時自己體內的業力已消耗得所剩無幾,必須盡快翻過屍胡山,離開這些是非之地。

然而是非之地,並非地方有是非,而是人有是非。

離開那女子後沒走三裏地,白雲生就撞上了一場是非。此刻,他正站在一座山坡下朝上看,握著石劍的手心已被汗水濕了三遍。

三頭夜狼正在山坡上朝下看,虎視眈眈地看。

而比這三雙狼瞳更令人膽寒的,是三匹狼後麵有一群狼在看。

狼牙摩擦的聲響在清冷的淺夜裏格外滲人。

“真是倒黴!”

白雲生頓時恨不得讓自己再喝上十斤酒,醉死得了。起碼那樣會死在家門口,不會在這深山老林裏喂了狼群。

此時此刻,周圍陌生的山,陌生的樹,陌生的危險,讓這位狂奔了幾百裏,體力和精神都消耗過度的氣盛少年不禁生出了幾絲懼意。

但可能是酒徒天生的膽氣,也可能是七八年狩獵的經曆,白雲生居然朝著饑腸轆轆的夜狼群喊了起來:

“一群欺負一個算什麼本事,有種單挑!”

一個人族少年向一群夜狼妖獸喊話,這簡直比對牛彈琴還要滑稽。但這次“牛”卻聽懂了,而且還回話了。

那山坡頂上中間的一隻夜狼竟口吐人言,聲音鋒利又冰冷:

“人類,小小年紀也敢獨闖妖界,身上有幾個膽子?”

“我的媽呀,夜狼成精了!”

白雲生努力驅散著心頭的懼意,腳下已經開始準備撤退。

此時,寒月剛剛從山後露出了一縷清容。

月光下,他看清了那狼王雕刻著傷疤的凶相——三條疤痕從一隻幽碧色的狼眼上劃過,在暗紅色的眉骨皮毛上,赫然印著一朵橙色的狼牙魄印。

“橙魄境妖修!”

白雲生驚喝一聲,人和劍已經逃出去十餘丈。

“追!”

夜狼王狠然命令道。他身後的狼群就像觸發的機關裏的刀刃,一匹匹從山坡上衝殺而下。

“完了完了完了!竟然碰上一隻橙魄境的狼妖,今兒的運氣算是頭一回了!”

白雲生強打精神,把最後的力氣都用在了逃跑的雙腿上,根本無暇顧及身邊已經獸走蛇出的山林,朝著月光照亮的地方飛奔而去。

夜狼群的追擊驚走了路上大半的野獸——沒有誰願意在晚上招惹一群饑餓中的狼。

可有一群人偏偏就喜歡招惹這種妖獸,因為獵物是相對的。

白雲生膽敢保證,這是他生平跑得最快的一次,就連腰間跟隨他七八年的酒囊掉了都沒去理會。但他畢竟已經出來狩獵了一天,有時候年輕人的體力和意誌消磨得都很快。

石劍不顧一切地斬斷路上的草木,就在他氣喘得快要吐血的時候,前方不遠處,一團火忽然點亮了清冷的月光。

白雲生鼓足最後一口氣,飛快地向那團火靠攏。

淌過一條映著月光的溪流。

十二三個衣著相仿的人影出現在他眼前,這也成了他眼裏最後的畫麵,隨著眼前一黑,整個人昏倒在火堆前。

正當這隊喝酒吃肉的人馬疑惑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少年時,一聲狼吼倏地響徹山林。

隊伍裏一個魁梧的漢子抄起一柄鬼頭刀,下意識地急聲喊道:“是夜狼群,準備迎戰!”

“來得好!老子今天顆粒未收,正好收幾張狼皮鋪床!”

一個眼睛像嘴巴,嘴巴像眼睛的漢子丟下一塊半生不熟的兔肉,嚷嚷著衝到了隊伍的最前麵。

夜狼王帶著狼群已經停在了溪流對岸。

“獵妖人!”

夜狼王化身人形,口吐人言。赤膊的肌肉上刻滿了傷疤,手裏握著兩把狼牙刃,一身妖氣比剛剛獸形時弱了幾分,可殺氣卻強了數倍。

隊伍的首領漢子頓時目露驚喜二色:“竟然是隻橙魄境的妖狼!”

接著,他身旁的同伴臉上也又驚又喜,紛紛運轉業力,準備動手。

“這次可有的賺了!”

隨著一個獵妖人的聲音落下,隻見那夜狼王凶目凜凜,盯著這群身上業力淡薄的獵妖人,不屑一笑,鋒利的狼牙間恨聲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