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五官扭曲,眸底藏著無盡的悲涼,整個保和殿都回蕩著他痛苦的嘶嚎:“你教我善良,可是你告訴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許是吼得太過激烈,他被口水嗆了一下,猛地咳嗽兩聲後,他倏地吐出一大口汙血。
這血液並不算鮮紅奪目,但就是刺的她麵容慘白無色:“你,你……”
他不是說,即便她死了,他也不會有事嗎?
她親眼看見的,他抓來了兩人,在她麵前施展了續命術,被續命的人死了,續命的人依舊安然無恙。
他怎麼會吐出黑血?
太上皇看著她的眸光略顯渙散,他唇邊緩緩揚起一抹帶著嘲弄的笑容:“對,我騙了你。”
“續命術,須續命者心甘情願獻命。續命成功後,有一人逝世,另一人亦然。”
那兩人心不甘情不願,續命術又怎麼會成功?
不過就是他抓來糊弄她的,因為唯有如此,她才不會再去自盡,而是想著辦法的殺掉他。
她的五髒六腑纏在一起絞痛,但比起那陣陣鈍痛,她更難過的是,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了。
她一直以為,他是天生性惡的白眼狼,是他對她恩將仇報,也是他殺掉她無辜的一家。
所以她報複他是應該的,他就是罪該萬死,不管落得什麼下場都是他罪有應得。
可當無辜的人不再無辜,她眼中敬重的父皇和兄長成了殘忍的施暴者,而她和母妃也變成了間接的助暴者,她自以為在伸張的正義,就像是一場笑話。
因為他殺了她的父皇兄長,逼死她母妃,她便心中滿是恨意,恨不得啖其肉,吞其血,將其千刀萬剮。
那麼他呢?
他在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在自己眼前被太監玷汙的時候,他有多恨她父皇?
他身為一個男人,在幼年被同性糟蹋的時候,他又該有多憎惡她和她兄長?
是因為她母妃,她父皇在會如此對待祺嬪。
又是因為她不顧兄長勸誡,一意孤行要與他做朋友,命人砸開他堵上的狗洞,他才會遭到她兄長的毒手。
他落得如今下場是罪有應得,那她父皇和兄長又何嚐不是咎由自取?
有資格向他報仇的人,從來都不是她贏妤。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眼前的事物也越發模糊不清,身體的疼痛仿佛已經變得麻木。
她努力的睜大眼睛,緩緩抬起輕顫的手臂,似乎是朝著殿下的方向伸去。
“對不起……”
她渙散的瞳孔不知是對焦在哪裏,是贏蘇,是司徒聲,還是在他身後的司徒嵐身上。
司徒嵐看著她無力垂下的手臂,這些年深埋心底對她的恨意和執念,似乎也隨著她這一聲‘對不起’而煙消雲散。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此時服毒自盡,為的不過就是希望他們兄弟兩人,不要因為她的死而產生間隙。
從他出生到現在,她的眼裏從未有過他,她痛恨他,亦如她恨太上皇一般。
所以她隻在司徒聲幼時跌倒哭泣時,抱在懷裏用撥浪鼓細聲誘哄。
所以她可以在他病的要死要活的時候,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觀。
他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得到她的正眼相待,可她到底是在將死之前,也看了他這個被忽略了二十多年的血脈一眼。
死寂的大殿內,倏地響起錯雜的腳步聲,林瑟瑟發現將他們包圍的晉軍突然散去,他們舉起手中的長戟和鐵盾,正一步步朝著殿上逼去。
她正疑惑時,陸濤身邊立著的一個蒙麵人,摘下虎頭兜鍪,露出了原本的麵目——竟是失蹤數日的陸想。
陸想執著長槍的右手上包著染血的白布,他拍了拍陸濤的手臂:“這次多虧了你。”
林瑟瑟忍不住上前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想看著猶如失魂般癱坐在地的司徒聲,沉聲解釋道:“司徒嵐要走了太上皇的虎符,用萬金和名利收買陸濤,意圖讓陸濤暗中殺掉我……”
好在陸濤雖然嘴上答應了下來,卻並沒有被名利衝昏頭,做出這樣有悖道義之事。
陸濤將實情告訴了他,兩人細細商榷後,決定將計就計,布下天羅地網,來一場甕中捉鱉。
隻是司徒嵐並沒有那麼好糊弄,司徒嵐跟陸濤提出要他的小拇指,他隻好忍痛剁掉一截手指,讓陸濤將斷指交給了司徒嵐。
好在計劃成功,司徒嵐和太上皇都被他們蒙騙了過去,陸濤順利取得司徒嵐的信任,拿到了可以調動十萬大軍的虎符。
聽到陸凱對自己的讚賞,陸濤的笑容略顯敷衍,他沉默的眸光,落在了殿上那身穿冕服的司徒嵐身上。
若是要謝,陸想最應該謝的是殿上那一位。
沒人能抵抗住萬金和名利的誘惑,該慶幸的是,司徒嵐根本沒有想要殺掉陸想。
司徒嵐要的是他保全陸想性命,再配合著讓他演一出戲。
在這戲裏,司徒嵐是為權利扭曲人性的卑鄙之徒,而他則是不忍違背道義,對司徒嵐陽奉陰違的正義一方。
他最終的使命,就是在司徒嵐捅傷太上皇之後,率兵包圍他們,逼司徒嵐自刎而亡。
陸濤歎了口氣,斂住眸中的惋惜,朝著殿上的司徒嵐道:“贏嵐,你蓄意謀反,謀害國君,罪該萬死!”
司徒嵐麵色平靜的看向殿下的人群,他們的神色各有不同,有人對此漠不關心,有人為晉國存亡痛哭流涕,而他心底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他摘下了臉上的人皮,露出了屬於他自己的麵容,他的臉上貫穿兩道駭人的傷疤,那疤痕似是醜陋的黑蜈蚣,猙獰可怖。
魚娘生前總愛摸著他的臉笑,說他長得比姑娘還漂亮,她瞧著覺得歡喜,往後定然也有數不盡的女子歡喜他。
在她走後,他拿刀劃傷了臉,從此沒有女子敢直視他的臉,更無人敢歡喜他。
隻是不知,魚娘會不會怨他,再見到他這張醜陋的臉時,又是否還會覺得心生歡喜。
他拾起地上染血的斷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祺嬪。
這一場鬧劇之中,唯有祺嬪最是無辜。
他從衣襟中掏出一本樂譜,遞到了祺嬪手中:“祖母,這是嵐兒答應送給你的誕辰禮……”
“不是。”
司徒嵐怔了怔,望著突然開口打斷他的祺嬪:“什麼?”
祺嬪抓住他的手臂,神色激動道:“贏蘇……贏蘇不是他的子嗣。”
她本是司徒將軍府裏的歌伶,在幾十年前,因太後喜歡聽曲,她被司徒聲的祖父司徒央送進宮裏,成了太後身邊的貼身侍女。
先帝去世的早,太後年紀輕輕就守了活寡,自然耐不住寂寞尋了新歡,而那新歡正是太後入宮前的青梅竹馬——司徒央。
太後想扶持一個傀儡皇帝,待晉武帝與後宮妃嬪誕下子嗣,便想辦法殺掉晉武帝,立繈褓中的嬰孩為新帝。
這樣司徒央就可以順理成章,被封為晉國的攝政王,將晉國大權掌控在鼓掌之間。
但晉武帝卻有自己的主見,他想立武將之女為皇後,並拒絕與太後塞過來的嬪妃圓房。
晉武帝幾次三番的抗爭過後,太後改變了想法,與其讓晉武帝的子嗣繼位,倒不如讓自己和司徒央的血脈登位來的更快。
可太後無法生育,不管如何吃藥進補都不管用,司徒央便提議讓其他女子代為孕育子嗣。
太後不同意,司徒央就與太後冷戰,整整兩個月都沒有入宮。
太後無奈之下,隻好答應司徒央,讓司徒央與晉武帝的妃嬪們私下圓房。
晉武帝心愛的女子及笄了,他迫不及待的要下旨迎娶那女子,但聖旨被太監送到了太後手裏,太後讓太監告訴他,那女子抗旨不願入宮。
他悲痛欲絕,夜裏借酒消愁,她奉命去他寢殿中為太後傳話,他卻摟住她不放,嘴裏還喃喃著那女子的閨名。
她嚇的要死,顧不得身份之別,一腳蹬開他便跑回了慈寧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