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濯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般瘋的時候,宵禁之時偷偷出城,在夜裏策馬幾十裏,去看一片海。夜晚的風涼如刀刃,等兩人下馬的時候臉早已被吹得發麻,像條被關進窄小魚缸裏的魚。
顏昭搓了搓有些僵硬的臉,放下馬鞭,向不遠處的沙灘和礁石走去,深夜的海融入夜色之中,隻有海浪聲聲,比此間人世多了些動響,卻又不如人世喧囂。暗夜之中,他們破碎的心髒沉進深海之中,如同一束火把,哪怕灼灼燃燒著,也會迅速熄滅,墜進其中,無人察覺。
這是世界的洪荒邊際,無論是何風雲朝代,都與這片深海浪潮無關。
季濯跟著顏昭爬上一塊巨大的礁石,她看起來很喜歡海,隨即他又想起來,顏昭在此之前從未看過海。
顏昭從未暴露過軟弱,此刻她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長發被吹散在風中,像被世界遺棄的孤兒,他也是。
這一刻的顏昭,在他們的世界邊際孑然獨立,身上的勁骨和偽裝盡數卸去,隻是一個脆弱而渺小的人。
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看著東邊的海岸線漸漸泛出光芒,暗夜渡至黎明,仿佛潑墨山水忽然繡上了錦繡金邊。旭日破出海平麵之前,那條若隱若現的世界邊際在他們眼中忽而清晰起來,顏昭所渴望的執劍行到天涯海角,也就到這裏為止了。這一場私逃比此前每一個夢都還要短暫簡潔,他們隻是在這一夜看了一回海邊的日出,此後的歲月裏,都不會再有這般壯麗又淒苦的美景了。
從來的動人心魄隻因驚鴻一瞥,不會再有第二次得見的機會。海從來默然深沉,它的內裏可以有許多情緒,可它外表從來包容,哪怕是一柄劍,一把刀,砍進肺腑之內,海都隻有平靜與沉默。
旭日破海而出,顏昭卻在這時轉了頭,逆光而立,浴火而生,宛若天神,或是,破海而出的殺神。
“走吧,該回去了。”
還有更深更大的漩渦深海在等著他們,那裏金玉其外,內裏腐朽不堪,人人醉夢一生,渾然不醒,而他們醒著的人卻要裝醉求生。
季濯斂去一切思緒,“是,主子。”
顏昭回宮的時候,門口的侍衛已經換了一波人,緊張了整整十日的整個天蕪的上層都鬆了一口氣。隨即這位殺人出逃的十七公主被丟入一處宮殿之內軟禁起來,重兵把守,據說幾個得力的嬤嬤都按不住公主一人,為公主的檢查身體的想法也就此擱置。
從此十七公主成了宮裏的禁忌。顏昭清楚,沒人敢殺她,殺了她,就沒有一個和親的顏昭公主了,她是有恃無恐,更是,險中求安。其餘一切,還需要季家暗地裏的勢力,和高家明麵上的威望。
鎮國大將軍已死,威懾周邊異族的大將軍死了,此刻有無和親公主都不再重要。顏昭和季濯心知肚明,或許其餘人也心知肚明,唯有顏昭的父親,卻惘然不知,依舊終日尋歡作樂。
顏昭被關了七天,第八天時,她終於等來了許久未見的親生母親,明妃一身華服,脂粉厚施也掩蓋不住眼下的青黑與浮腫。剛一見到那靜靜坐在殿內一身黑衣勁裝的女兒眼前幾乎有些昏花。㊣ωWW.メ伍2⓪メS.С○м҈
那人的脊骨挺直,長發高束,側臉堅毅,聽到動靜回頭之時活脫脫就是一個英氣男子,她夢寐以求在自己親生兒子身上想看到的帝王之氣,昭然顯現在自己的女兒身上,眉宇之間的野性和冷冽,像極了一柄劍,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母妃。”顏昭站起身來,比梳著高高發髻的女子還要高出些許。
回答顏昭的是結結實實一個巴掌,扇得她的臉火辣辣的,白皙的左臉迅速浮現出一片鮮紅。筆直站著的女子身形動也未動,隻回頭直視著女子,唇角似笑非笑,“母妃這是何意。”
明妃幾乎要仰頭看著自己的女兒,方才一巴掌打得她自己心驚肉跳手掌發麻,“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你氣死了你的外祖,還造出聲勢要你的親哥哥上戰場嗎?”
聽了這話顏昭幾乎要笑出聲來,“母親,外祖父真的是被我氣死的?宦官朝臣做了那小人阻攔,在父皇麵前汙蔑祖父年邁,不能上戰場,苟且偷安!祖父的門生連筆上奏,生生逼得父皇決斷。您敢說,祖父真的是重病而死?”
“你是他唯一的女兒,連你都不能為你自己的父親說話,一味討好逢迎,母親你得到了什麼?”
“混賬!”明妃氣急,杏眸圓瞪,甩手又是一巴掌,“我怎麼生出你這等妖孽混賬來?”
顏昭生生受了這第二掌,臉上那本就紅腫的一片又疊上十分赤色,她卻笑得更加瀲灩,“誰說我要哥哥上戰場,高家的後人,不止哥哥一人。母親,你何須擔心?”
明妃驚得後退兩步,被侍女扶住才堪堪站定,“顏昭!你是個公主!一個公主,不需要拿起劍。”
顏昭揮袍單膝跪在明妃麵前,“母妃從前也曾鮮衣怒馬,母妃的手也曾揮過劍,挽過弓,如今如何竟說出這等話來?敢問母妃,除了我,高家還有人能上戰場嗎?母妃不是也早知道,哥哥的功課,都是我替他的嗎?”
聽了這話,明妃緩緩閉上眼,長出一口氣,“你早算好了是不是?你早算到異族並非有心和親,你外祖一死,必然就會發兵攻打,而滿朝皇子,便是將軍之後首當其衝,我天蕪,竟要靠一個女子力挽狂瀾?”
“顏昭,可以不是一個公主。”玄衣身影向華服女子深深一禮。
“我便是讓你哥哥親自上陣,也不會讓你去的,顏昭,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把你的野心給我好好收起來。”明妃撂下最後一句話,深深看了眼那深深埋首依舊筆直的脊骨,拂袖而去。
偌大的殿內隻有跪在地上的黑色身影,殿門擠壓著陽光,直到哢噠一聲,殿內便沒了光,一切隱沒在陰暗裏。
“你的母親沒同意。”一個身著緋色官服的人從屏風之後緩緩走出,容貌昳麗,手上還晃著一個玉佩,墨色穗子在空氣之中顫巍巍晃蕩。
“她不同意沒關係。”跪著的人終於動了動,起了身,並未回頭,看著朱紅的殿門,“我的好哥哥可是會上趕著求我替他。”
“倒是你,升官挺快。”顏昭回頭看著那一身緋色官服,胸前繡著的雲雁栩栩如生,唇角依舊似笑非笑,“季大人,往後還要你多照拂。”
季濯不以為意地扯了扯衣襟,“小的不過地方上調上來的小官,還是公主抬舉我。我也沒想到,皇帝身邊總管公公的義子,竟是顏昭公主的人。”
兩人身影逐漸走近,季濯看著那半張紅腫的臉,用那冰涼的白玉貼上去,“又不是躲不了,偏要受著做什麼。”
顏昭定定站著,由著那冰涼的玉石滾著還火辣辣的臉頰,輕聲道:“總還帶著些幻想的。”
“往後還想嗎?”同樣冰涼的指尖拂過那張就算紅腫也俊美的臉。
“不想了,都不必再想了,放手去做吧,季濯。”顏昭垂眸,看著自己臉頰上的手和玉。
“喜歡?”季濯察覺到顏昭的視線,輕聲問道。
“嗯。”
“送你了。”季濯伸手捉住顏昭的手,緩緩將那手引向那白玉,“這是我從小貼身帶著的玉佩,收了我的玉,就是收了我的人。”
顏昭的手疊著季濯的手,她仰頭看向季濯那帶些戲謔的俊秀麵容,唇角牽扯出一抹同樣玩味的笑容,朱唇輕啟,“好啊。”
季濯心漏跳了一拍,垂眸看了眼腳尖,才發現兩人早已挨得極近,地上的影子像兩個人親密無間,交頸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