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門,江淮估算了一下遠近,就先去了墓園。
墓園位於森林區域,森林深處似乎還有一座城堡,隻是光線不明,隻能看到若隱若現的塔尖。
除了樹枝上掛著的彩燈,路燈,遊覽車的車前燈,還有一種燈光,是橫穿森林的過山車,每當過山車經過,軌道上會隨著車一同出現流動的光,靠著這光線,大半個森林會如童話般發亮。
江淮是開著免費的遊覽車進去的,最高車速隻比自行車來得快點,他也不著急,遊覽車恰好在過山車經過時從軌道下方穿過,江淮就很有閑情逸致地停下來,抬起頭看那流星一般的過山車。
光芒將森林著亮一瞬,又迅速湮滅了。
江淮這才繼續開車,他乖乖地綁著安全帶,位於副駕駛上的鳥籠外頭也綁上安全帶。
但當江淮停車取下鳥籠時,副駕駛座椅也濺上了幾滴暗紅的血。
墓園位於半山腰,山風很是清涼,雕花鐵門也是敞著的,隻是沒有燈光。
江淮提溜著鳥籠剛走到門口,就瞥見門後有人無聲地站著。
那是個佝僂著的男人,全身上下都綁滿了顏色暗黃的繃帶,繃帶下似乎有什麼在蠕動般會突然鼓起,隻有半張臉是露在外頭的,而之所以說是半張臉,因為他的左眼與鼻子也被綁著,鼻子明顯凹陷,似乎被平切掉了。
他整個人藏在大門的陰影處,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了。
江淮歪歪頭:“您好?”
男人完好的右眼直勾勾地盯著江淮,又盯著江淮的籠子,似乎能透過罩布看到裏頭的人頭似的,然後他朝江淮緩緩搖頭,就要將墓園的大門關上。
在大門關閉的瞬間,男人一怔,轉身的速度竟比他搖頭來得快——
他一轉身,就看到江淮站在自己身後。
提著鳥籠。
男人這次不僅是搖頭了,他又掃一眼籠子,抬起自己竹棍一樣的右手擺了擺。
江淮體貼地表示:“不用了,我自己來拿。”
男人動作一頓,而在他還沒做出什麼反應時,江淮已經繞過他往往墓群走了。
男人下意識伸手來奪江淮的籠子,可江淮將籠子一提,隨手掀開罩布,黑漆漆的籠子出現了光——
罩布下是被鎖在籠子裏頭的提燈,光線充足卻不刺眼。
男人怔忡在原地,看江淮提著燈往前走了,還是不生不響地踩著江淮的影子跟了上去。
江淮正借著燈光打量眼前的墓碑。
這處墓園……很新。
是那種幹淨清爽的新,江淮順著一排排潔白的墓碑走過去,意識到究竟哪裏“新”了,太規整了,連墓碑上帖的照片,照片裏的人笑起來都是同樣的弧度,用同樣的照片背景。
就好像如果真的有死人,那麼這裏躺的都是同一個人。
又或者……他們在同一個城市長大,在同樣的照相館拍照,連拍照時想的都是一樣的,這才把所有照片拍出了一樣的感覺。
可能這裏死的都是強迫症吧。
江淮也覺得自己不應該把這顆人頭埋在這了,那也太欺負強迫症了。
就比如說,他與對方根本素昧平生,不知道對方的生平也不知道名字,更沒有照片,如果真的埋了,也隻是個光禿禿的墓。
不過既然來了,江淮就順道記了記整個墓園中死者的名字。
他還覺得自己一個人大概不夠用。
亦步亦趨跟著他的男人突然轉頭。
可身後什麼都沒有,他疑惑地蹙起眉,發現前頭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離自己又遠了一點,於是連忙跟上。
他一動,他的影子也動了起來,可在他視線死角,影子就像流水一樣,與樹影扭來扭曲。
黑暗的墓園中,在光線不可觸及的地方,總有一部分黑暗的顏色要比正常的黑暗還要深。
這座墓園總計有七十八個墓碑。
但與一般隻寫出名字,家庭亦或者墓誌銘不同,這上麵刻的幾乎是人物小傳了。
比如江淮麵前這個——
[紀泉死前終於下定決心,要拉著自己的女兒一起赴死。]
[人生太讓人絕望了,與其讓孩子一無所知地生活在這個絕望的世界中,不如帶著她一起離開,而為了不出意外,他決定使用最樸素的辦法——他將枕頭蒙在那個孩子臉上,然後在她睡夢中一刀砍死了她。]
[這樣的話,即使她死了,也不會知道是誰殺掉的她,而紀泉在做完這件事後,一鼓作氣,從他們位於十七樓的家中跳了下來。無論如何,這次終於死了。]
[在狂風中墜落時,他的嘴角漾起了解脫的笑容。]
江淮在墓碑前靜站了一會兒,又看向一旁。
[紀寶菱覺得家裏的錢用得太快了,可爸爸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她就也隻好裝作自己不在意,紀寶菱知道,就算問出來,爸爸也隻會哄她,他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呢。]
[數著家裏的錢還能用多久,日子怕不是要過不下去,她是憂心忡忡地睡著的。]
[蘇醒的那個瞬間,眼前是漆黑的,哪裏都在痛,她隻掙紮了一下,就聽到了壓抑的哭聲,可暴徒就算是在哭,也沒有給她任何呼救的機會。]
[紀寶菱意識到了什麼,她沒有再掙紮,死亡,就像是又睡著了一樣。]
[隻是這次可以永眠了。]
全看完後,江淮也能稍稍總結一下所有碑詞的共性,說的都是將死之時的事,都或多或少說過人生的絕望,但對坦然赴死者來說,覺得生活絕望不是通病嗎?
燈光從一張張照片前略過,紀寶菱看上去隻有七八歲,可頭大脖子細,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人在路上走,怕不是要擔心她的脖子會折斷,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可笑意不達眼底。
江淮一轉身,就撞上了守墓的啞巴男人。
守墓人神色警惕,就好像他一不注意,江淮就要偷墓園的土。
江淮則是半蹲著身子平視對方,詢問道:“埋在這裏有什麼要求嗎?”
守墓人下意識掃了眼江淮的籠子,又立刻轉過眼來,他點了點籠子,搖搖頭,又指了指自己,搖頭,再指指江淮,繼續搖頭。
難道生活在這個世界,不自殺根本連個墓碑都沒有嗎?
江淮睜大眼睛,守墓人單手抓著他的肩膀,把他帶出了園,再次指了指他,用力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