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反應過來,一下便想要追出去,那身影卻又一下消失在牆角處。我大為懊惱,子若見我這般,回身便想要追過去。我卻一把拉住他:“沒什麼要緊的……興許隻是一場誤會。”我擠出一絲淺淺的笑意,心裏卻覺得無比沉重:那日與鄭承吉的接觸並不算多,可我從他的神態分明可以判斷,這位鄭中使絕非等閑之輩。鄭承吉說話行事毫無錯漏之處,那日也是恰到好處地對我透露了那些消息,讓人不得不感歎這背後深不可測……可據那日鄭承吉所言,他雖出身七姐姐宮裏,卻不及侍奉在側便被指去了長樂姑姑那裏,那麼,今日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不過這些都毫無憑據,我想了想,並無頭緒,也就作罷了。這宮裏很多的事情,並沒有一個結果。
午膳的時候,劉太醫卻急急地來見我。劉太醫原先承過太子哥哥的恩,是以東宮中請脈大多都要請他。我見他求見的急,以為是東宮裏又出了事,放下碗筷便將他請了進來。哪裏料到他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是有所顧忌。
我見侍者已經盡數屏退了,殿中隻是我和子若,連梓衣都不曾在,便有些不悅:“劉太醫有何見教,直說便是。我這宮裏……太子哥哥都是信得過的……”
劉太醫被我這話說得有些臉紅,支支吾吾地還是什麼都沒說,我心中好笑,方才那麼著急地尋過來,到了我這宮中怎麼反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不過他又猶豫了一陣,似是終於下定決心般地開了口,不過短短幾句話,卻叫我如同聽了驚雷一般:“今日微臣當值,正巧瞧見了熙悅公主的醫案。微臣瞧那方子特殊,不似尋常,便細細地看了,哪裏曉得……”他卻忽然跪下,語調顫抖:“那藥方所用的藥甚多,真正的主材卻是當歸、川芎、炙甘草、益母草幾味,餘下的則不過是些尋常的溫補之物……”
一聽這話我心中便有了計較。我從前粗略學過些醫理,這些藥材……我一下脫口而出:“這是……生化湯!”
劉太醫點了點頭,麵色難看到了極點:“宮主恕罪。”他又拜了一下,這些話卻說得十分利索了:“熙悅公主金枝玉葉,若是有半分閃失,臣等可擔待不起。微臣覺得其中蹊蹺,便用了些法子,故意將當值的太醫都支走了,今日去診……微臣觀七殿下的脈象,氣血虧虛,似乎卻是曾落了胎……”
我一時大覺詫異,想來七姐姐或是因此傷了身子,隻是此事事關重大,又全然在意料之外,我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微臣查閱醫案,熙悅公主此番清恙,傳喚太醫總是挑著齊憐意當值的日子……可今日卻並非他當值,微臣心想,大概是七殿下……”劉太醫說道這裏便頓了頓,我心裏明白,既然往日裏那般謹慎,今日反常,必是七姐姐的狀況超乎了預料。“微臣有心試探,隻說熙悅公主氣血兩虛,似是疏於調養……”劉太醫一副為難的樣子:“可……駙馬似是十分不耐……何況殿下這病來的凶猛,不似尋常。微臣以為……關於熙悅公主的病因,似是有些隱情……”
這劉太醫倒真真是個妙人,不愧是太子哥哥所看重的,句句說的滴水不漏,卻又指意昭然。
隻是這裏麵還有些無法厘清的事,而這些,顯然在劉太醫這裏是套不出來的。不過如今所知這些已經足夠讓我苦想許久了。
送走了劉太醫以後,子若終於緩緩開口:“宮中是非多,熙悅公主和裴三郎又都是頂頂玲瓏通透的人物,元伊不必太過煩惱……”
他這話說得中肯,我一時心安許多。裴譽對七姐姐的情誼,我都是看在眼裏的,豈能因為一兩句閑話就能傾覆?何況虎毒尚不食子,縱然再惡,也不至於有人能戕害自己的骨肉。再者,說來我與裴譽也算相交甚久了,他雖然溫潤大量,卻絕不是軟弱之人,又極是心思細膩、有手腕,如若真有人想要害七姐姐,他必早有計較,確實不用我擔心。我一下心情大好。最關鍵的是,子若喊我“元伊”,那個名字,我隻同他說過,那是隻有他能喊的……
近來多事,我一直沒有休息好,如今終於一切都慢慢要回歸正軌,終於久違地覺得無比的輕鬆。子若攬過我,我安靜靠在他的肩頭,終於陷入了甜甜的夢境。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了床榻之上,大紅色的紗簾上,金線描著藤蔓絲絲纏繞,圈圈繞出擠擠挨挨的大宛葡萄,似乎不是中土的樣式。我覺得身上十分酸痛,像是被人一寸一寸捏碎了身上骨骼一般。屋子裏的陳設委實讓我吃了一驚,石砌的牆壁上畫著蓮華白衣觀音度化眾生,窗外是大茶花開得正豔,映在屋外的照壁上,華美明豔。子若就坐在床沿,眼裏似有萬般的期待,小心翼翼想要等著我去確認。可是那期待的眼神裏又有一點落寞,分明是心中期待不過是鏡花水月,終要風流雲散。他穿著蒼色的勁裝,束著袖子,紅色的頭繩上墜著月白色的琉璃珠子。子若平素裏早已習慣了宮中廣袖緩帶的裝束,怎麼今日又恢複了從前的打扮……這一切都太不尋常了。
我勉力想要坐起來,可卻根本無力做到。子若慌忙起身扶起我,我卻發現他的眼裏滿是自責,我從未想過他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愣了一下……難道我昏睡了很久?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我想要開口詢問,卻發現我根本無法張口發出任何的聲音。
四周都是陌生的景象,如今又口不能言,我心中的焦慮漸漸占據上風。好在子若還在身邊,我的心裏總算覺得一點慰藉。可下一瞬卻更叫我無措起來。我甩開子若的手,終於開了口,可說的卻是傷人的話:“滾!”。隻有一個字,沙啞幾乎不成聲,可我還是明顯感覺到子若整個人顫抖了一下。他慢慢把手鬆開,什麼話也沒有說。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發顫,眼裏的光一分一分的暗下去。我心中慌亂,拚命地想要開口解釋,可說出的話卻與心意相違:“翼勒厶木!你這個中原韃子的走狗……”我心中大驚,我聽見“我”說出的並不是京中的官話,那樣的調子我從前並沒有多少印象,可奇怪的是,我仿佛竟全能聽懂。子若終於開了口,說得也並非是官話,似乎是南邊的口音:“大箐的皇帝仁慈。我們此時稱臣,尚能保持宗廟……”他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地看著我的神態。我曉得我此時的神色一定是很難看,因為子若一瞧見我的樣子,麵上的哀愁都濃重得化不開。
“武一———姥……”這次我仔細地聽了聽。我其實說的是“瘋了……你瘋了……”這兩者相去甚遠,難以聯係到一起……況且方才“子若”提及了“大箐皇帝”,想來這裏原本並非大箐的領屬。隻是照他的意思,似乎大箐與這裏開戰了……
我心裏盤算著要套出更多一些的信息。從前我偷偷看過一些畫本子,上麵就有這樣的故事。大抵是原主怨念太深,故而將我引到了此處,隻要我尋到了足夠的線索,替她解開心結,自然便可以各自歸位。隻是……如今我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我聽見自己喋喋不休地咒罵著他,幾乎有些猙獰扭曲了。他起先是很痛心疾首的樣子,後來便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任我砸著房裏的東西。我知道這樣才是最危險的,果然,他似是終於忍不住了的樣子,“蹭”的一下站起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拽著我站到了窗前。我遠遠瞧見圍牆外麵的土地被曬得有些龜裂,路上空空蕩蕩,似乎有些死寂:“公主殿下!你看著……看著外麵……天災已至……接連旱了那麼久,顆粒無收,他們又斷了我們和大蕃的聯係,城中……有多少的人就此喪命……如果我們不投降的話,就有更多的人……”
我抬手就給了他一掌:“你胡說!父王一心為民,他會有辦法的。”
“辦法?”他摸了一下被我下了狠力氣而打腫的臉,冷笑著道:“割地?還是和親?隻是到了今天,王土早就所剩無幾,公主也全送完了,這些法子早都不管用了……大箐皇帝這次派了趙家軍,連大蕃王帳前的八位鐵勇士都望之生畏……”
趙家軍……“我”聽了這個名號,顯然也是驚駭了許久。我忽然有些沾沾自喜,我們大箐的好兒郎們一向威名遠播,不管在哪名號都是當當響。隻是……趙乃是國姓,這趙家軍……難道指的是宮內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