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成灰
楔子
她的一生,是一匹最華美的錦繡,然後,碎落成灰。
第一回
丙午三月,天下盡春。
那年蕭錦繡不過七歲,於灑滿大越宮廷的春日晨光裏,拖著一頭及地的烏黑長發,在父親的膝頭背誦“宿昔不梳頭”的句子。
然後那個從沉國而來,身為質子的少年便於她軟嫩的童音裏上殿而來,俯身拜倒。
少年不過十一二歲年紀,一張麵孔下頜尖削,肌膚白皙,眉心一印丹紅,仿如丹頂鶴頭頂那抹妖嬈劇毒的傷,涼薄而美貌。
她身邊有女官低低的說,這個沉國來的質子,好生一張眉目如畫的容顏。
錦繡天生目盲,不能視物,她又那麼小,哪裏知道什麼是眉目如畫,便好奇起來,側耳仔細聽了聽,裹著一副紅生生的錦被,從父親的膝蓋上咚的爬下去,赤著腳踝,噔噔噔的跑過去。
少年正安靜跪在那裏,額頭觸地,纖薄身體彎成一個凜然的弧度,一動不動。
“公主小心著涼!”宮女們驚叫聲中,少年緩緩抬頭。
那個小小的少女拖著及地的烏黑長發,向他跑來,頸上有一顆圓潤的珠子,水晶質地,內裏的天然金絲縷成了一朵惟妙惟肖的蓮花,正是沉國和他一起貢上的珍寶蓮珠,這一眼望去,少年漆黑眼瞳裏的神色幾不可查的微微一壓。
站定在他麵前,錦繡纖細的指頭羞怯的輕輕觸了一下他的麵頰,眨眨大眼,稚氣的呢喃,“我叫錦繡……大哥哥,你叫什麼?”
觸上麵孔的溫度,又暖又軟,讓他冷透的身體刹那鮮活了起來。
他麵前這孩子嬌憨純真,要怎樣小心嗬護,才能於宮廷之中嬌養出來?
少年定定看了她片刻,忽而一彎唇角,一瞬間,本就美麗的容顏容止照人,幾乎妖豔起來。他輕聲道:“我叫沉若。”
是的,他叫沉若,沉國皇後所出的嫡長子,未來的皇位繼承人,於戰敗後,出於敵國大越為質。
那年是隆慶二十七年,他們一個是最為父親寶愛,大越宮廷裏最受寵的七歲公主,一個是十一歲的敗國質子。
他吉凶未卜,多半毫無生路。
她錦繡堆成,前途光明璀璨。
他們於人生的起點,便站在相背的歧路之上——
錦繡那樣喜歡他。
也許是宮廷中同齡的小孩子太少的緣故,錦繡從那天開始,就一直纏著沉若。
沉若爬上樹去摘花,她也去,然後可憐兮兮的掛在樹上下不來,不要別人抱,隻要沉若。
十一二歲的少年身體單薄,接了錦繡在懷裏,自己也摔倒,還蹭破她的手肘,但是下次時候,一樹飛白梨花裏,她黑發如泉拂在梨花上,笑吟吟向他伸手,隻要他一個人的懷抱。
不獨是這個時候,日常時分,錦繡也經常象隻溫馴柔弱的乳貓一樣依偎在他懷裏,軟軟喚著他的名字,阿若阿若,全然信任——那麼暖和。
溫柔的和她說話,溫柔的笑著,撫摸著她的頭發,看著她頸間蓮珠溫潤,慢慢的怨毒就攀爬而上。
這樣的深宮之中,憑什麼她就可以如此純真稚善?供養她如此純真的那些東西裏,是不是也有他沉國的血肉?
——這麼細的頸子,輕輕鬆鬆就可以折斷。
沉若悠然的恍惚想著,一張端麗猶若天人的麵孔上溫柔的笑意越發溫潤,然後無聲歎息,於怨毒的同時,把懷裏小小的少女更加摟緊——她那麼暖和,是他於帝國的宮殿裏,唯一的溫暖。
於沉若十九歲那一年,因為母親早死,與他一並被皇後撫養長大的他的二弟沉藍,從沉國千裏迢迢而來,帶來了一個凶耗——他向來病弱的母親,終於陷入了一場被醫生判定,不可能痊愈的絕症。
他的弟弟,那個小他一歲的孩子匍匐在大越宮殿冰冷的宮殿上,哀求皇帝放沉若離開,自己願意代替沉若成為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