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泰水至(1 / 3)

窗外有開得雲錦樣繁盛的茶花,春深似海。不過半年,再不見頑皮孩童攀樹折花的蹤跡,所有的歲月靜好都成了虛妄。任憑花開花落,皇後隻覺得,她的生命裏,已經沒有春天。

估摸著皇上睡熟了,皇後方才任由淚水肆意滑落,一滴一滴落在皇上的手心。她的手撫上皇上的手臂,他的手臂是這樣堅實,分明就是常年習武之人所有的特征。難以想象一位養尊處優的帝王竟然會有這樣一雙矯健的手臂,在她癱瘓的那些年一次次將她抱在懷裏,給予她全部的嗬護和疼寵。

祐兒去後,寂寥而清淨的宮中歲月,她曾經如困獸一般抵抗著內心不堪的記憶和痛楚,連心境亦是晦暗到陰陰欲雨、暗無天日。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記憶的糾葛夾雜著祐兒撒嬌時的笑臉、喪命後的慘狀和那她一直不願去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的有關刺客身份的真相,一同縈繞在她的夢境裏,支離破碎的鮮血和崩潰,蜿蜒成河。

在去歲的一個陰沉的冬日裏,她病得發昏,沉沉睡去,殿外一聲驚雷將她喚醒,自天際劃過的閃電亮光猶如一隻殘忍的手,撥開她記憶裏的重重迷霧,將那汙穢不堪的真相送到她麵前來。真相似一盆冷水,倏然澆落在她的頭上,澆得她五內肺腑都激靈靈醒轉過來。什麼狼圖騰、什麼袖刀,不過是故弄玄虛所布的疑陣而已,原來那一直被自己可以刻意忽略的耳後圖案,才是找到幕後真凶的關鍵嗬。

多少次她恨得極力握拳,握得折斷了一段又一段養得極長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聲,如死亡之聲和奈何不得真凶的痛苦一般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似鬼魅一般寸步不離,一寸一寸卡著她的心房,幾欲迫死,迫到她心灰意冷,人如殘燭。

若沒有他,若沒有他深沉的愛意和憐惜的撫慰,或許她就這般沉溺下去了吧,沉溺在失子之痛和得知真相帶給她的無法掙脫的痛苦和淒涼心境之中,沉溺在時間無垠的汪洋白浪裏,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沉溺到底,不知歲月幾何,蕭條到死。他的深愛和疼寵,他對她的情意,是安撫憂傷、平息仇恨的最好良藥,治她的心,療她的情,醫她的命。

依依向鏡中望去,鏡中人明眸如月,顧盼有神。整個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轉過來,不複前些時日的病骨支離。經此一事,她累極了,不願再去追究那些紛亂的仇恨,隻想著如她的丈夫祈願的那樣,兩個人廝守在一起,直到白首。

皇上被皇後的眼淚驚醒,歎息輕微,翻身抱住淚眼迷蒙的皇後,吻著她的臉頰:“淺芙,方才你落了二十七滴淚,可知朕有多心疼麼?”

皇後一怔,眼中的淚盈盈於睫,將落未落,愈發含情:“元侃,我時常在想,是不是我們曾經殺戮太重,才讓我們的孩子都早早地去了?”

香爐裏的輕煙微微四散開來,朦朧地望出去,皇上的臉色濛濛地似三月裏細細的小雨,輕輕的霧氣,有著難言的潮濕。他伸手溫柔地拭去她的淚珠,輕憐密愛,身上那襲明黃色的雲紋九龍寢衣燦爛耀眼:“若是上天懲罰,隻讓他罰朕一人,你和孩子是半分過錯也沒有的。淺芙,朕以帝王之威起誓,一定拚盡全力保護你和孩子,再不讓祐兒的噩夢重現。”

長久的積鬱與不可訴之於口的哀慟化作撕心裂肺的哭聲,皇後倒在他的懷中啜泣不已,仿佛要把連日來的痛苦傾瀉出來。皇上低低一笑,眉眼間說不出的溫存體貼,仿若窗外的春風化雨,輕輕撫摸著皇後的背:“你這些時日一聲不響的,朕可急壞了,若是委屈憋在心裏傷了身子可怎麼好?現下哭出來,就好了。”轉過頭吩咐襲予:“把朕之前叫小廚房做的菜肴端上來吧,你們娘娘肯定是餓了。”

皇後的痛苦宣泄得差不多了,慢慢平靜下來,淚光簌簌中疑惑地問道:“你怎知我餓了?”

皇上嘴角輕揚,邪邪一笑,湊到皇後耳邊呢喃:“如果不餓,那再來一次?”見皇後的臉頰羞得緋紅,他眸中盡是清亮的歡喜,像是看不夠一般:“好了,朕不鬧你了。你來嚐嚐那些菜,看看朕有沒有把你喜愛的菜式記錯?”

宮人們魚貫而入,描金的紅木食盒次第揭開,擺放著一碗蝦丸雞皮湯,中間放著一碟青翠的雞髓筍,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奶油鬆瓤卷酥,並熱騰騰碧瑩瑩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及一瓶蜜餞荔枝和一小罐玫瑰清露作甜點。

皇後倚在皇上的手臂上,沉浸在綿長安寧的幸福之中,輕輕道:“一道也沒有錯。”皇上覷著她的臉色,知道她胃口尚好,不再是之前那般吃什麼都寡淡無味,笑意洋溢:“燕窩放在小廚房溫著,你若想吃,朕讓他們澆了牛乳端上來。”

“澆了牛乳反倒甜膩了,就直接送進來吧,什麼都不必澆了。”皇後起身披了一件家常外衣,漫聲道。

皇上淡笑著將皇後重新扶在床上坐好,在她身後塞一個鵝毛軟枕,親自從召予手中接過燕窩,噓了嘴吹一吹燕窩的熱氣,遞到皇後嘴邊道:“這幾天來你都不思飲食,腸胃定然受不住。先吃了這養胃的東西,再用膳也不遲。”

看皇後就著他的手吃了大半,皇上側首微笑:“雖開了春,寒氣難免四浮,方才在被裏熱的出了一頭的汗,再去外殿用膳可不是要著涼了?”一麵吩咐愁予:“把那紅漆的五蝠奉壽幾拿來,皇後與朕今日在這裏用膳。”

用過晚膳,宮人們將菜式一一撤去。皇上伸手為皇後掖一掖身上的紅錦團絨被,柔聲道:“朕有一事要和你說。”

“什麼事?”皇後眸色清淡,端詳著他略略鄭重了的神情。

“遼國傳來消息,說是要遣一個使團來吊唁皇嫡子薨逝。這些沒有什麼要緊的,關鍵是,蕭後也在此行,她親自寫了信來說要探望你。”皇上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擁著她,征詢著,“朕還沒有回複,你們母女分別數年,此次要見見她嗎?”

眼中有一縱即逝的冷意,皇後卻笑得溫婉而柔順,似九月含露而開的小小雛菊:“當然要見,你就回說我在這兒恭候她的鳳鸞。”

皇上笑吟吟回憶道:“當年若不是她好心將朕接到霖鈴穀中醫治,又在第二日因事離穀,給

你我二人獨自相處的時間,朕怎麼能遇見你並且娶你為妻?說起來,朕的這位泰水還真是朕的恩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