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薊北遊(1 / 3)

金華宮中,我隨手抓住一把楊木篦子梳著繁複華麗的發髻,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銅鏡昏黃的鏡麵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幽幽暗黃的光暈,在光暈疏離的映照下,鏡中的一切光景都顯得虛幻如一個飄浮的夢,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實感。

是的,我成了皇後,膝下撫育著闔宮唯一的皇子,似乎是如願以償。

在陛下麵前,我是先皇後給他派來的幫手,在他修道之時替他處理政務;在禎兒麵前,我是辭色比淑妃嚴厲的母親,每當他想要撒嬌示弱時總是約束他的言行;在眾臣麵前,我是德不配位的一代妖後,蠱惑陛下放縱牝雞司晨的重演。

每每想到此處,我總是苦笑:那麼我到底是誰?誰曾想過我真的想要什麼呢?我時常想起禎兒降生時產房裏那道身影,可也僅僅是想想罷了。很快他就要隨陛下西行汾陰,不在這宋宮之內了。

我晉封皇後的同年,河中府進士薛南及當地父老、和尚道士將近一千三百人請求皇帝到汾陰祭祀後土。百官在朝商議此事時,皇上未置可否。我在禦座珠簾後沉默靜聽,隻一笑了之,薛南是陛下的人,看來汾陰之行他是誌在必得。

果不其然,七月流火之時文武百官、各地駐軍代表、德高望重的地方長者、和尚道士及宗教領袖三萬多人,連續上表恭請皇帝到汾陰祭祀後土。在沒有得到皇上的明確答複後,薛南率父老、僧道一千二百餘人到汴京請願,皇上下詔不許河中府的父老進京,也不同意祭祀後土。

薛南等人再次強烈請求,河南府尹寧王趙元偓也上表奏章,朝中的文武百官再三上書附議。事不過三,況且已是眾望所歸,皇上這才順應民心天意,下詔將在第二年春天祭祀於汾陰後土,令禁軍護衛,隨侍在側的除了吳章壽,便隻有簡吟風和丁謂二人。

臨行前的一夜,皇上在禦花園中小酌賞月,本是獨酌,忽又起意宣我作陪。正月的年節裏,汴京的月色是迷離朦朧的,仿佛空氣中浮動著太多看不見的塵埃。婆娑的樹影下擺著一張酒席,不過是宮中隨意的一次宴飲,卻也是齊備金杯玉盞、九菜十八碟,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開三丈,站在下首等待傳喚。

我執著銀壺坐在側首,將瓊漿斟滿了,奉給居中南麵而坐的皇上。他著一身織了龍紋的玄色錦袍,坐在樹蔭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吩咐道:“將禎兒抱來給朕看看。”

我喚乳母將孩子抱到酒席邊上,讓小皇子見見他很少謀麵的父親。皇上撫了撫他的胎發,靜靜對我道:“禎兒又長大了些,你和襲予怕是操勞不少。”

我含了極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這都是臣妾分內之事,陛下此行汾陰,臣妾會將禎兒照料好待陛下歸來。”

皇上長眉一挑,淡淡地問道:“汾陰並不是終點,朕此行除了會去汾陰之畔的長安,還會繞道興慶府和臨潢府,你可知朕是何意?”

我目光有些疑惑,試探地問道:“陛下不是去祭祀皇天後土,為黎民百姓祈求風調雨順麼?”

帝王清俊的臉上有一種深深的無人懂他的無奈,素來從容的神色有些冷銳之氣:“到底是婦人之見,朕此去為的是一探鄰國的虛實。如今我大宋雖國泰民安,可是西有黨項北有契丹,都不是善與之輩。終朕一朝已無法問鼎,可你要好生教導禎兒,讓他時刻不忘重新定都長安,統禦天下。”

我囁嚅道:“但是宋初太祖親自將國都定在了汴京……”

皇上忽地投箸向西方,起身走到白玉欄杆前,嘴角浮起一絲睥睨,他身形挺拔,仿若天外飛仙:“朕隻說一次,你以後要讓禎兒一字一句記牢。長安左據函穀、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披三條之廣路,立十二之通門。

如此關塞,太祖卻棄之不用而屈居汴京,是因為周圍群狼環伺,一旦失守戎狄的戰馬將踏碎整個中原。先帝雍熙一役,前期幾近掃清一切隱患定都長安,可是後來功虧一簣,宋朝的國力也元氣大傷。

朕這半生操勞,為兒孫攢足了錢糧兵馬,就是希望後世之君能有一二勇毅之輩再度掃清六合、恢複漢家河山。”

我有一刹那的失神,雙手不自覺地交疊在一起,饒是他醉心於求仙問道,也並未放棄過對天下大勢的洞察。我主依舊是我主,雖眼不觀社稷而社稷都在他掌控,雖政不及臣民而臣民皆為他俯首。

內心有莫名的激動,我溫柔地看向禎兒,口中對皇上答了聲喏,心中卻設想禎兒長大後會不會像他父皇這般英明神武。

皇上微微側目,聲音一如往昔平靜無波:“朕不在的時日,朝政你便幫朕料理。若遇上一兩件棘手的,就使喚鴿房中的信鴿給朕傳信吧。”

翌日降了些綿綿的雪,皇帝的塹金儀仗在雪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輕朦的雪緩緩落在皇上的雪熊大氅上,他恍惚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喟歎道:“瑞雪兆豐年,或許是個好兆頭。”

我抱著禎兒依依而立,笑道:“陛下此行定會萬山無阻,平安歸來。時辰不早了,二位大人和隨行的五千禁軍已在宮門外候著了,陛下可是現在就啟程?”

皇上點一點頭,一旁吳章壽立刻撐傘跟在身後,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宮門。我目送著那道頎長的身影漸行漸遠,但是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回頭。

史書上有載,大中祥符中正月,皇帝於汴京演習祭禮,不久後西祀後土的隊伍以“天書”為前導,經洛陽,出潼關,沿黃河北上,直趨汾陰,曆時二十一天。

稍事休整過後,皇上於第二日登上後土祠的方壇,以封禪泰山的隆重禮儀祭祀後土地祗,把“天書”供在神座的左邊,並以太祖、太宗二位皇帝配祭。壇祭祀完畢後,皇上另換了一套衣服,過黃河,折道向西,來到華山,補上拜謁祭祀西嶽廟的禮儀,之後乘輦車拜謁後土祠,再去鞏縣拜祭祖宗三陵。

祭祀完畢,皇帝於太寧宮受百官朝賀,大赦天下,並宴請群臣和當地父老。席間本地的進士薛南也得到了他應有的封賞,他被皇帝重用,做了“將作監主簿”,從此平步青雲。

丁謂一直寡言,冷眼瞧著河中府尹精心挑選的美人衣袂翩躚地舞蹈,沉默地飲著杯中的殘酒。一旁的侍婢殷勤地想要為他斟滿,被他一個眼刀遞過去,便訥訥不動了。

反觀簡吟風倒是喝得開懷,他忽地以筷擊盞,在酒席間高歌起來,同時命隊伍中最美的舞姬到他懷中起舞。殿中的朝臣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看著這個縱酒狂歡的禦醫,不知他為何敢在皇帝麵前如此放浪形骸。

“吟風。”皇帝的聲音冷銳低沉,墨色的眼眸動了一下,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中落下一顆石子,旋即平靜無波。

簡吟風一怔,張開的雙臂驀地鬆開,放開了懷中的舞姬,貌似恭敬道:“微臣放肆,還望陛下恕罪。”

然而皇上隻是揮了揮手,吩咐吳章壽道:“他醉了,送他去廊下吹風醒酒。”

寂靜中,簡吟風低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唇中滑落,喃喃一句:“三年了啊。”隨後拂袖,攬著舞姬揚長而去。

座中賓客麵麵相覷,最後一致將目光投向皇帝。皇上冷冷地將手上的酒杯擱在案上,看著簡吟風遠行的方向,眼神漸漸變成了冰,揮手下令:“朕乏了,各位愛卿自便。”

隨著皇上的手勢,群臣不敢耽擱,慌忙請辭,皇上自然允準。夜已深了,漫天星鬥漸漸失去了光彩,風一吹殿中搖曳的燭火也忽明忽滅。

丁謂沒有動身,他將麵前的金樽清酒一飲而盡,不動聲色道:“簡太醫今夜喝了太多酒難免做些糊塗事,陛下莫要與他計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