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啦。
“你為什麼要來這裏?”
“……”
阿爾馮斯來說,出生或許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沒辦法,作為一個孩子,他無法決定是那一對男女相戀,也無法改變他們肌膚相親的表達愛意的方式,當然也無法左右,自己改何時何地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才最合適。
正因如此,似乎可以理解為,所有的孩子的出生,都帶著某些使命。
或者用個更準確的詞來形容——意義。
沒有任何商量的機會,就單方麵決定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一定是懷著某種期待,才會甘心忍受各種苦難,去養育一個嗷嗷待哺的孩童。
總要有個意義存在。像是拴在眼前的胡蘿卜一樣,驅使驢子不停轉圈。
他是為什麼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呢?
阿爾馮斯不知道。
但他想過很多次,他想要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如同驢子想要看到胡蘿卜。
咯啦、咯啦、啪沙。
“還不說是嗎?那些家夥雖然好說話,但也不是酒囊飯袋,你應該不是冒名頂替的。我們來聊聊天吧。
“你以前的房東太太對你還挺有印象的呢,據說是某天聽見了像是非人的野獸發出慘叫聲之後,你就失蹤了……你知道他們對你的評價嗎?
“‘哦,阿爾馮斯那孩子嗎?是個有點沉默,但很勤快,很踏實的孩子,和人打招呼的時候會有點不好意思,有些好騙,很容易就能相信別人,但笑起來非常開朗。特別是那雙蜂蜜色的眼睛,雖然是貧民窟出生的孩子,笑著的時候卻真的像是在蜜罐裏一樣。’他們是這麼看待你的,所以有些人還短暫擔心過,這樣的一個孩子失蹤之後,一個人該怎麼過。”
“……”
被人隨意評價,隨意看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本來就是來自帶著爭議的家庭,還沒張口,就先被人評頭論足一番,下了定論。
“妓|女的私生子”這個標簽如影隨形,其實阿爾馮斯並不多麼在意,他不覺得是妓|女的兒子,或者是個私生子是多麼羞恥的事情。但當人提起相關的詞語時,阿爾馮斯依然討厭。
他討厭的不是這個稱呼,而是透過稱呼去看待他,還自以為小心翼翼,實則在意萬分的人。
無論阿爾馮斯做了什麼,隻要是一句帶著感慨的,意味深長的“唉,他是妓|女的私生子嘛……”就足夠了。
不需要再提任何,聽到的人都能在瞬間心領神會,相視一笑,露出相似的表情。
如果他們真的這麼善良的話,倒是和他交換命運啊?!
讓他們也體會一下,被人格外關照,另眼相待的感覺,是不是這麼舒服,這麼輕鬆。
阿爾馮斯曾經惡毒地想。
可是令阿爾馮斯更討厭的是,利用這個標簽,去博得同情和便利的自己。
因為隻要拿出淒楚的態度,講述一個悲傷的故事,就能換來他人一切盡在不言中的,令人作嘔的關照。
噗嗤、滋沙。
“我呢,告訴他們那孩子過得很好。於是得到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
“據說那個孩子的生母,一個妓|女,她曾經告訴別人,孩子是父親的姓氏是丹頓。雖然出身旁支,但他也的的確確是丹頓家族的一員。就算想給自己的孩子編造一個看得過去的身世,這樣造次編排領主的家族,也未免太過大膽,傻子都不會相信吧。
“但我是個閑人,順手去問了下,沒想到十七年前還真有個在遠方代行領主之權的少爺來過這裏。有時候還真就是空穴來風啊。不過,那個少爺雖然和貴族千金結了婚,運氣卻很不好,長子病逝,次子意外死亡……大概是因為他是個花心的男人吧,聽說有好幾個私生子女,所以神才從他的懷裏奪走了婚生子。”
“……”
阿爾馮斯從小就知道,他的家庭和別人不一樣。
首先是數字。這個又窄又小的家裏,隻有兩個人。
然後是其中一個人,有時會從嘴裏發出恨恨的咒罵,罵到一半,又轉為嚎啕的哀泣,眼淚流啊流,流啊流,酸澀之下,變成了咯咯的,哼著歌謠的笑聲,笑著笑著,嘴角疲倦地往下一壓,就化作自怨自艾的歎息和自責。
她的麵孔,就像是調色盤,調出橙黃橘綠的好景,記憶猶新。
她會在緊緊牽著他的手的時候,目視前方,毫無所察地用指尖在他的掌心亂畫,時而是長長的,時而是亂糟糟的,時而是方方正正的。
可是阿爾馮斯並不討厭她。
他知道,如果沒有她,他就無法來到這個世界上。因為有她的存在,才給予了他生命的意義。因為有她的存在,他才能尚有一方擎雨蓋,不至於無依無靠。
她曾在貴族家中做女仆,被主人猥|褻,反遭夫人叱責驅趕,苦苦哀求,寄希望於保全名聲,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養活繈褓裏的他。她曾將他抱在懷裏,寧願雨水濕了滿身。她曾牽著他的手,看他蹣跚學步,教他牙牙學語。她曾為了治好他的熱病,賣掉了珍藏的珍珠戒指,也賣掉了自己。
阿爾馮斯緊緊回握住那隻胡亂畫著的手。
他想,她或許也是在什麼時候得了病。
但隻要是病,就會好的。
滴答,滴答,滴答。
“還是不應聲啊,這樣的八卦可不多見。但比起這樣的陳年花邊新聞,更可憐的還是,明明出生,卻連存在都不被知曉,更不可能被承認的,連私生子都不如的孩子吧?天知道那樣的花花公子會在哪裏搞出人命。
“當喪子的‘可憐’父親風流倜儻,錦衣玉食的時候,那樣的孩子會在哪裏呢?他住在什麼樣的地方?吃著什麼樣的東西?過著怎樣的生活?是怎樣長大的?哦,有點紕漏……這樣的孩子,很輕易就會死掉吧,畢竟生命是如此脆弱珍貴,他應該根本長不大吧。反正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他根本就不曾存在過。就像是一粒灰塵,吹一下,就散了。”
“……”
他努力而為,堅信世上絕無定論,憑借雙手,一定可以改變些什麼。
就算阿爾馮斯依然不知道胡蘿卜在哪裏,他還是急切的,拚命的一個勁兒往前衝。
直到那天,他回到家裏,發現櫥櫃的門開著。
他走近,一雙腿映入眼簾,沾滿塵土,有瘡痕。
連阿爾馮斯都沒想到,有一天能從他的嘴裏發出這樣的喊聲。
如同被五花大綁,刀在眼前,掙紮不休的豬發出的哀叫聲,又直又利,足以穿破天靈蓋。
但這刺耳曲折的聲音卻並沒有持續很久,打斷它的,是混雜著淌下的鹹味的眼淚從少年的嘴裏掉出來的一團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