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歲不過說了短短八個字,但每一個落到老爺子耳朵裏,都無異於天崩地裂。
此情此景。
通過這簡單的八個字,通過竹歲的神情,又抑或通過現有的談話背景,驀的和六年前的那個傍晚重合了。
那個竹老爺子想忘,卻永遠不可能忘的傍晚。
那個,竹家人都小心翼翼回避,不敢輕易提及的……傍晚。
那天晚上不像是這樣,那天,起頭是竹年單方麵挨訓,老爺子和竹年就他女友一事相持不下,又說了起來……
竹年和竹歲不一樣,竹歲小時候皮,有點天生反骨,上頭又有個哥哥寵著,不管有沒有分化,仗著自己是竹家人,又是家裏最小的那一個,鬧騰起來從不怕捅窟窿,桀驁不馴的,反正是算準了天要是塌了,他們家高個子多著呢,砸不到她頭上。
竹年是竹家的長孫,又是正常分化的alha,如果全家對竹歲的觀感是從小皮到大,那麼對竹年,大概就是從小優秀聽話到大的。
是的,優秀,什麼都優秀,隻要是和同齡人比,就沒有掉出前三的時候。
聽話,性格謙和有禮,從來不和大人強,就算有時候不高興了,但好商好量的,總是能在雙方不一致的意見裏,找到個平衡點,大家各退一步,皆大歡喜。
等他再分化成alha,全一區的人也都覺得,這就是日後竹家的他們這輩的當家了。
老爺子也這麼覺得,雖然他平時誇竹年少,但是內心裏想起來,是以竹年為豪的。
曾幾何時,老爺子一度的覺得,竹家在他這兒沒什麼缺憾了,保持住現狀,就能好好的,穩穩當當的走下去。
直到……竹年的二十一歲,長大了,該處對象的那一年。
不止竹老爺子,全家人都震驚於竹年的選擇。
他的戀情也不是家裏誰發現的,是他自己說出來的,哪一天老爺子忘了,隻記得是一家子聚在大院,吃家常飯的時候說的,當時全家都在桌子上,全家也都聽到了。
一向乖乖的小孩,好像就在那麼幾個瞬息,就變了。
其中利害關係,生在在世家,竹年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還是選擇說了出來,他說他想娶對方,一個beta,語氣自然又堅定,好像沒什麼大問題似的。
但如果真的沒問題,他就該說他要娶對方,而不是想……“他想”兩個字其實也間接說明了,他知道,行為上,他可能不行。
他想,但是他的家人,不想。
知道自己理虧,於是那天之後,每次談起這個話題,竹年泰半都是低著頭的。
低著頭,看起來很容易被勸服的樣子,柔軟的姿態下藏著的,卻是沒有一次動搖過的決心。
任你說,任你罵,也任由你苦口婆心的勸,甚至說到難受的時候,兩方眼睛裏都含淚了,竹年也隻是輕輕的低下頭去。
就當你以為他心裏有了動搖的時候,再問他的意思,回答卻從來不停頓,甚至沒有一絲的猶豫。
幾次之後老爺子也悟了,原來從說出來的那一刻,竹年就不準備回頭了。
在談論的時候,他的難過,他的傷心,還有他的無奈,並不是他覺得自己做的不對,又或者他在掙紮糾結,他隻是……單純的,覺得對不起家人罷了。
柔軟姿態所代表的本質,不過是抱歉兩字。
簡單又殘酷。
遲遲得不到正向的反饋,那天傍晚正常的開頭,到後麵就完全的變味了,竹年的不為所動,讓老爺子的逼問變得前所未有的激烈,老爺子不想要敷衍,就想要竹年的一句真心話,到底怎麼想的,有沒有可能改變,還在不在意竹家了……
老爺子要竹年說個明白。
說個明白的後續,就是雙方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吵了起來……
甚至竹歲還在一邊,兩個人情緒到了極致,一句跟著一句,爭論中沒有一個人有多說一句話的功夫,讓竹歲這小孩兒回避一下。
最後的最後,老爺子從竹年口中得到的,就是這麼八個字。
竹年痛苦說出來的這麼八個字,不是答案,甚至都不是回答。
但就是這麼被逼到極致,剜心的八個字裏,又能聽出來他最心底的意思。
比我不會放手,殺傷力更大的便是,我放不下。
不會放,隻不過表明態度堅決。
可放不下,未嚐不是暗示他曾經放棄過,但是……做不到。
而比起喜歡兩個字,更深刻的表達,便是愛。
喜歡是放肆,愛是克製,是責任,是靜水流深的無言,是感情一旦深厚,反而看起來淡漠的大道至簡……
竹年被逼到了極處。
老爺子也前所未有的失望。
老爺子讓他“滾”!
竹年便帶著竹歲走了,這麼一走,這麼八個字也成了竹年最後對他說的八個字。
再見,已是天人永隔的場麵。
這麼八個字便落在了老爺子心底,成了最深的夢魘。
而今天,竹年說過的話,又被竹歲說了出來。
那一天,竹老爺子強勢。
今天,卻是竹歲一來便強勢。
立場轉換何其似曾相識,像是宿命,又像是某種注定的輪回……
竹歲說完,自覺低下了頭,等待老爺子隨後的勃然大怒。
但是沒有。
出乎她意料的,老爺子踉蹌了一步,氣勢非但沒有暴漲,反而一反常態的頹然了下去,目光落在竹歲身上,仿佛穿透時光,變得無比悲涼。
“你還記得……果然,你……”
再承受不住,老爺子大口換著氣,摸著椅子把手緩緩的,不可控的跌坐了下去。
目光不知道落在空中哪一處,老爺子緩慢的,把眼睛都閉了起來,皺眉搖頭,於這麼一刻,麵對這幾年的竹歲,終是心內透徹道。
“你在怪我……”
“你什麼都記得,你隻是,不說……”
不說,從竹年出事之後,就把一切壓在心底,什麼都不說。
拒絕交流,不責怪,卻也不肯提原諒。
老爺子選擇將往事塵封,不再提起,竹歲也尊重他的選擇,但是她心底……
“以前總覺得是找不到時機溝通……你,原來……”
老爺子不是沒想過溝通,但是剛開始竹歲拒絕,態度強硬的同時,身體情況又糟糕得很,經曆了竹年的離去,對孫女兒,老爺子也不敢逼了。
後來出去治療了小半年,回來之後人是漸漸看著正常了,但是……到底經曆了事,總歸不一樣了,平時能說能笑的,看起來沒什麼異常,但是關於竹年,一提就垮臉……
老爺子試過,想說開,但……總之,次次都是作罷了。
時間再拉長一些,已經平複了的傷慟,老爺子便也沒有那個心氣兒再提起了。
於是爺孫兩就這樣,一個不再說,一個從頭到尾拒絕溝通,這問題經年累月的各自壓在心底兒,互相都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
等到竹歲找對象的年紀,前車之鑒,老爺子便也不敢催的急了,隻能打擦邊球的讓人去相親,而竹歲也是,不拒絕不主動,喊一兩次還行,喊得多了,幹錯躲了,讓人沒奈何。
不過今天,時過境遷後,老爺子才覺得自己終於懂了竹歲的想法。
竹年的事壓根就沒過去過,一直一直,壓在竹歲心底!
“沒有的。”竹歲愣了半晌,也回味過來老爺子的意思,罕見的反駁了。
頓了頓,再開口,竹歲聲音穩定平和道。
“我沒有怪你,或許之前是有一些……不理解的,但是現在,我沒有再怪任何人。”
“哥哥的事情我已經放下了。”
“雖然我沒有想通,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很大一部分也就是這樣的吧,沒有對錯,從來也不是對或錯能簡單界定的,隻是立場不一樣,態度就也不一樣,如此而已,罷了。”
“後來再沒有和您提起,隻是因為我……長大了。”
長大了,就知道有些事情是沒有結果的,一直提大家都不會好受,便也選擇了光風霽月,假裝一切都好了。
“人都是會長大的不是麼……”
“沒必要一直執拗於過去。”
“況且分化後我也有了新的責任,哥哥做不到的,還需要我努力,總是得……”
“往前看。”
這一番話並不激烈,竹歲說的也不艱難,甚至於,相對宋真的話題,這一段話她說的是很輕鬆的,就那樣簡簡單單的,脫口而出。
中間沒有任何思考的停頓,如果不是早就準備好了腹稿騙人,那就是……她真是這樣想的了。
這樣想……
老爺子看著竹歲對往事無奈又平靜的樣子,忽然就覺得麵前的小孩兒陌生了。
他眼裏,竹歲一直都是不肯聽話的小孩,就喜歡和大人唱反調……
所以,一直以來是他狹隘了,不是這樣的?
長大了,也對,也是該長大了,竹歲在三處可都是立了一等功的人,據說當時是被子彈擊中,連夜做的手術……是了,她該是成熟的了……
老爺子怔怔好久,茫然中,倏爾悵然道,“但是你不和我交流,又怎麼知道,我沒有後悔過呢?”
話一字一句說地艱難,驕傲的老爺子一輩子軍功無數,自問對什麼事情都無愧於心。
但是活到老了,到現在,唯獨竹年這件事,老爺子不能說這個話……
老爺子眼底蓄起濁淚,“我一直以為宋真是你想學你哥……那麼多朋友同事你都沒帶回家過,唯獨把宋真帶了回來……你以為我半輩子是白活的,睜眼瞎,什麼看不出來嗎,你……”
老爺子感慨萬千,閉目搖頭,最終道。
“一個人不能在一個地方摔兩次,你以為我找你來,是為了像六年前對你哥那樣嗎?”
“老頭子在你眼裏就這麼冥頑不靈?”
“我生氣,是氣你不和家裏商量,什麼都不說……”
“談戀愛也就算了,結婚是個大事,就算對你來說不算,對宋真來說,也不算嗎?”
竹歲剛把老爺子說愣了。
老爺子這番話背後的深意,也把竹歲聽懵了。
爺孫兩靜靜對視,書房還是六年前的那個書房,但是兩個人之間那一直存在著的,宛如堅冰般無法消弭的隔閡,這麼一天,終是緩慢的開始消融了……
有了良好的開頭,這聊天就久了。
是竹歲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氛圍。
竹老爺子不再隨便嗬斥,首次將她當作成年人,站在平等的角度問她想怎麼處理,預計要怎麼做,然後兩個人就目前的局勢鋪開了說……
老爺子給了她足夠的尊重。
也給了宋真足夠的尊重。
甚至於,竹歲沒想到的是,老爺子在小情小愛古板上並不通融,但是遇到宋真,反而在大道理上,殊途同歸的和她統一了觀點。
還給她講了些當年莊卿事情鬧出來的時候,三個軍區司令員和政委各自不同的觀點,對後續處理的各執一詞……
當然,主要是老爺子自己的看法。
老爺子說,人是要講良心的,當年的事情發生得快,輿論沸反盈天,最終的處理方式也深受當時的輿論環境影響,不能說是公正,甚至在他看來是有失偏頗的。
老爺子這個人,一輩子立身都正,莊卿的事情沒發生在一區,最終處理的時候,主要也不是他負責,說得上話的還是三區的主要負責人們,但是在他心裏,莊卿是很偉大的科學家,基礎穩定劑造福全球將近二十年,藥物協會每一年都因為華國對莊卿的不公判決,在國際上進行申訴斥責,要求華國重審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