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渝胸口一緊,空氣瞬間變得凝固起來。
柳肅臉上神情依舊和藹,枯枝般布滿皺紋的瘦手上,一支上好的櫻桃木紫毫毛筆沾飽了墨汁,豐盈的筆頭油潤而滿是光澤。
小月無意識地伸出手,鉤住了陳渝寬闊的衣袖。
“你怕了?”柳肅的聲音淡漠如斯。
“不是怕,軍令如山,我之前不曾立過,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無妨,莫說是你,就連令尊也不曾寫過這個。“
陳渝的好似無意般整整衣裙,緩緩走到桌案邊,接過紫毫筆,屏氣凝神洋洋灑灑,一蹴而就。
“若莫青衡在獄中有不測發生,甘當重罰。”遣詞酌句言簡意賅,她又刷刷幾筆簽上名,署上日期,擱在桌上。
柳肅看了片刻,笑得十分無奈,“心意倒是堅決,隻是這字,陳姑娘,古人雲字如其人,你讓我大開眼界了。”
陳渝心想,大理寺用我不過是因為詔獄管理之事。丞相你如果想欣賞文墨佳作,六部官員,上百書吏裏筆走龍蛇的大有人在,無論柳體顏體還是行書魏碑俯拾即是,得來的不費功夫。
臉上卻仍神色如常的微笑著,“大人說的極是,我平日也有多加練習,隻是不知怎得,從小到大似乎一直沒有開竅,寫多少都無濟於事。”
“唉,若說起書法啟蒙,你當去尋一位好老師。說起來陳默玉那一筆字哪怕在翰林院都是數一數二的,隻是父母對子女頗有溺愛,反倒不容易傳授了。”
“小女子鬥膽,也有一事相求於大人。”
“你說。”
“既然我已應承莫將軍的事,就理當負責到底。隻是擔心資曆尚淺,詔獄的那幫官吏陽奉陰違,最終結果會對莫將軍不利。”陳渝拱手一揖,“請丞相大人施以援手。”
一室鴉雀無聲,陳渝覺得自己一顆心都快跳出來。
再抬起頭,發現柳肅已經取出一張雪白的宣紙,正用如同迎鬆柏般蒼勁有力的瘦金體在上麵潑墨揮毫。
陳渝看得呆了,比起柳肅的書法,自己剛才那張軍令狀簡直叫鬼畫符。
“拿去吧,秦威李泉他們都認得我的字。”
陳渝道了謝,收起文書,和柳肅又對坐閑聊了幾句。少頃柳肅便吩咐讓大理寺的衙役送陳渝回府,就跟來時一樣。
陳渝領著小月出了相府,大風刮過,一陣哆嗦。她這才發現,自己貼身的杭綢裏衣不知不覺竟已被冷汗浸透。小月這丫頭沒見過世麵,此時與其說是攙著陳渝,不如說是從她那裏借一分溫度和力氣,牽引著離開這個陰冷肅殺的地方。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出了相府,登上馬車,小月口裏還喃喃自語著。
盡管陳渝也是個外強中幹的主,可一直以來的職業習慣讓她即使麵對再棘手的難題和緊急事件時,也保持著泰山崩於前而不改麵色的樣子。
她伸出食指戳戳小月,“柳相又不是青麵獠牙,也沒對你我辱罵毆打,怎麼就嚇成這樣?”
“他那個樣子,皮笑肉不笑,不陰不陽的,比辱罵毆打還要可怕呢。小姐你也真大膽,居然敢找丞相大人提要求。”
“人家那是儒雅謙和的君子風度,都被你說成什麼了?何況他找我立軍令狀,我也得把他拖下水。”陳渝同樣覺察到柳肅身上一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可仍忍不住為他辯解開來。畢竟有柳肅願意親自修書給她,她展開手腳做事也不算太難。
“儒雅謙和?”小月壓低聲音,“在奴婢心裏,隻有老爺才擔得住這四個字。”
陳默玉的樣子在陳渝心裏可不是儒雅謙和,而是懦弱無能。
一聲馬嘶劃破長空,車慢慢停下來。小月掀開車簾,前方一匹棕黑大馬,馬背上的高大男子笠帽披風俱是純黑,似乎是從夜色深處潛行而來。
“廷尉大人。”
男子摘下笠帽,露出光潔潤白的臉頰。跟車的隨從們皆齊刷刷的躬身行禮。
陳渝從窗邊探出臉,衝孫康勾勾手。孫康會意,把馬交給一位差役便登上車來。
“柳老頭子對你不壞,這四馬拉的大車我都沒坐過幾回。”孫康跳上車來,厚氈雨披上還滴著冰冷的水珠。
陳渝上前替他解了雨披,冷笑一聲,“是啊,他沒拿囚車來讓我遊街示眾已經格外開恩了。”
“怎麼?”
陳渝取出柳肅的手書,遞給孫康。孫康一頭霧水的展開,瞬時變了臉色。
“丞相把小姐關在書房裏將近兩個時辰,還讓小姐立了軍令狀。”小月陰陽怪氣的說,“也不知是哪個多此一舉,把小姐趕鴨子上架,事到臨頭又做起了縮頭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