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大學那幾個月裏,她會在星期天沒事的時候,一個人帶著一個饅頭一點鹹菜和一本書到山上去坐。她沒有朋友。她對什麼都充滿了恐懼。那十年是她最糟糕的十年。口吃基本摧毀了一切。遠離了家門,姥姥遠在百裏之外,她所有的隻有恐懼的孤獨,或孤獨的恐懼。
坐在高高的山上,看山下芸芸眾生,卻絕沒有超脫的感覺。而是遙遙的恐懼。隻不過把在人群之中的恐懼拉遠了些,但還是無法根除,因為她還是必須要回到人群中。不在人群中,她沒有意義。在人群中,她找不到意義。
看到美麗的風景,山上的樹在山坡上傾斜生長,如山的硬挺的頭發。太陽從林間照下來,似乎挺美。
但一回到自己,就是樹下永遠的陰影。為什麼自己的親人都拋棄了自己?
她記得很清楚,娘消失之後,爺爺這邊一家大亂,一家灰頭土臉,麵臨著鄉鄰的非議和嘲笑。小寧隻隱約知道,娘是跟一個男人“跑了”。大大氣得整天大罵。從之前娘和大大吵架的情況來看,大大外麵也有人。妹妹自殺後,娘徹底走了。大大很嫌棄她,最討厭聽她說話。奶奶的話是,女孩沒用,養了白養,才不想費那個功夫養別人的孩子。大大是暴躁脾氣,一不高興就跳起來,一言不合就打人,在他麵前,她隻有恐懼。大大不要她,她不覺得遺憾,反正跟他也沒什麼好。爺爺就看著她,什麼都沒說,她也沒覺得有什麼,奶奶說那麼絕情的話爺爺就那麼一言不發,肯定奶奶就代表他了,她對爺爺也沒什麼遺憾的,反和也沒對她好過,爺爺脾氣和大大一樣,一言不合就罵就打。但娘最讓她疑惑,娘最該帶著她走,即使找別的男人去,也不應該一言不發拋棄她就走,一句話都沒有。娘離開的那兩年,每天晚上在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裏,她都偷地流淚,想著娘。希望哪一天娘能來帶她走。
她在姥姥家那邊上了一年學之後,娘來看過她。她當時就哭了。她不想見娘。娘穿著紅襖,看上去比一般的農村婦女洋氣多了,不知她在哪兒。記得娘隻抱著她哭。她也哭。她很不習慣娘那樣。娘說,不要記恨娘,長大了你會明白。當時她就想,我怎麼才會不記恨你?娘還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是她當時覺得奇怪。娘不看她,邊擦淚邊說,娘有句話,看著你也要長大了,你長得有幾分像娘,要小心男人了,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別被他們欺負了。我們天生沒力氣,你要記住,女人最厲害的地方是牙齒。㊣ωWW.メ伍2⓪メS.С○м҈
這句話小寧一生都記得。後來棉花地中二羅猙獰的臉證明了女人活在世上的最大危險是什麼。後來,她在學校上課時娘又來看過她一次,娘這次似乎神情比上次差很多。老師告訴她她娘來了,她就有點懵。到外麵,娘上來就抱住她,說,閨女,長那麼高了,娘對不起你,你聽姥姥的話,好好對待你自己。她也哭。娘說我等會就得走,娘也沒啥錢,我這有一塊五毛錢給你。掏出一個舊手絹,打開,裏麵是幾塊錢,娘拿出一塊五毛錢來,是新錢,剛出沒多久的,淡褐色的紙幣,一張能買很多東西。一塊錢的正麵是兩個少數民族姑娘,背麵是長城,是她見得比較多的紙幣。五毛的也是淡褐色,正麵也是兩個少數民族姑娘,背麵是大國徽。以前的一元的是深粉色的,正麵是個女拖拉機手,背麵是草原和羊,五毛的正麵是工廠的女工,背後是花托著一個藍色的數字5。這兩張錢每一張都能買很多東西,除了交學費,她沒機會拿那麼大的錢。娘手裏這兩張新版的更好看,挺刮刮的。看著那能換來很多糖果、瓜子、花紅、焦米團、蘋果、桃、肉合子、油條、燒餅這些她做夢都想吃的東西的錢,她卻不接。娘硬給她,哭著說,閨女,娘對不起你,你就拿著吧,娘真的沒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