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她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她用來看世界的那個東西,明亮而調皮。
嘿,他冷冷地答應一聲。她太年輕了,又沒穿病號服,所以他猜測她一定是哪個病友的侄女或是外甥女。她一副武裝到牙齒的牛仔形象:一件牛仔夾克衫、一條牛仔褲外加一雙帶馬刺的牛皮靴,棕色的。
我們已經見過麵了,隻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她說。她有一張如此表情豐富的臉,以至於他無法一下子判斷出她此時此刻的微笑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
他就沒有理她,躺下假寐,他以為她是閑得難受,沒話找話。醫院裏這樣的貨色多得很,他總能遇見。
連續三天,他都是這樣對她保持沉默。
直到第四天,他才知道原來她也是個病人,而且得的是跟他一樣的病,他的態度終於有所好轉,她再問他該怎麼稱呼,他就說他住院比她早了三個月,所以稱呼他“前輩”比較恰當。
那好,前輩,女孩挺乖地叫了他一聲。我叫安靜,一個很俏皮的名字,你也可以叫我靜靜,她又說。
你天天躺在這裏做什麼?
曬太陽呀。
曬太陽幹嗎還要用衣裳遮著?他奇怪地問道,其實,這時候的他,頭上也戴著一頂帽子,一頂白色的網球帽,那是因為化療,他把頭發都剃掉了,剃成了一個禿瓢,可以跟陳佩斯相媲美,甚至比他還光亮。
我怕把皮膚曬黑了,安靜說。
把皮膚曬黑不是一種時髦嗎?他說。
你不覺得那樣很媚俗嗎,故意將皮膚曬黑,無非表明她是個有閑階層,她是個有能力冬天去哈爾濱滑雪、夏天去三亞海灘遊泳的中產,而一個皮膚蒼白的人則意味著你一年到頭隻能在辦公室或工作間裏埋頭幹活。沒勁!她說。
挺個性,他想。不過,個性得有點冒傻氣,難道你不知道從你邁進這座醫院的那一天起,你就與世隔絕了,你就再也不能出去參加化裝舞會,再也不能在公園的角落跟男孩子幽會了。你是一個囚犯。據他所知,截止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囚犯是站著走出去的。
他懶得再跟她費口舌,每次曬太陽的時候,都是安靜滔滔不絕地說這說那,而他隻管枕著兩手打瞌睡。逢上陰天下雨,他悶在罐頭盒一樣的房裏發呆,她就會來敲門……
3
就在他開始習慣了安靜在他的耳邊碎嘴子嘮叨不久,安靜卻突然消失了。連續好幾天,她都沒到陽台上來,更沒來敲他的門,這讓他很不安,而且不安指數一天天地不斷地飆升,隻要陽台上一有動靜,他趕緊就探出頭去看,當然,什麼都沒看見。
他曾想過去隔壁看看她,但很快就被自己一票否決了,這可不是他的一貫作風,從他住進醫院以後,孤獨和冷漠就已經鑲嵌到他的基因結構裏了。這裏所有的病人都是各自為戰,一個人的病房、一個人的陽台以及一個人的洗手間,跟火柴盒一樣封閉,鄰居們大多是老死不相往來,再說,串門在這裏的規章製度中也是禁止的。該死的規章製度。
他隻好拿一本書來打發時間。別人通常讀書都是仰躺著,而他則習慣於趴著,兩條腿翹著,還把枕頭墊在下巴頦的下邊。他原來是開書店的,專賣古舊書的那種。病了以後,就把書店兌了出去,整個一鍋端,除了這本書,他沒帶走任何東西,包括那個象牙底座的俄羅斯台燈。這本書是一個叫洛德依當巴的蒙古人寫的,書名叫《在阿爾泰山》,1956年作家版。不是說他對這本書有什麼偏愛,隻是順手牽羊而已,也算是給自己留下一點念想吧。這本書是他帶到醫院來的惟一的一本書,讀過N遍了,大部分的章節幾乎可以倒背如流。閑得難受時,他就幻想著自己隨著一支地質勘察隊攀山越嶺,或是在蜃氣浮現的漫無邊際的大沙漠裏跋涉,那裏盤羊、黃羊和黃尾羊數百上千地奔馳著,夜晚,他和他的夥伴們露宿在灌木叢中,點著篝火,喝著烈性酒和磚茶,深藍色的天空中,無數的星星在閃光……他明明知道所有這些,對於他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他還是抑製不住地去幻想,並且反複地用想象去勾勒某些細節。醫生說,這是強迫症的症狀之一。說來也好笑,以前他曾經是那麼的討厭旅行,每次因為要進貨而不得不去北京、上海或香港跑一趟,他就煩,就怨聲載道。現在,他變了,變得渴望旅行,可惜,晚了,他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得,別胡思亂想了,還是哪涼快哪呆會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