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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她再次見麵已經是三天以後了。見麵的一刹那,他的心怦然一動,眼風裏甚至還流露出某種近乎欣喜的光澤,但很快就加以抑製,繃起臉來,盡可能地使自己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基本上屬於裝他媽孫子那種。你好了?他故意冷冷地問了一句。
好些了,安靜拍了拍巴掌說。一臉的輕鬆。
好些了就該回床上躺著去,別亂跑,小心再傷風感冒,他說。顯然,這是逐客令。
本來,安靜想說你以為我是紙糊的了,可是當她看到萬喜良如此的莊嚴肅穆,靈機一動,就說我來是有三件事要說給前輩聽,第一,是感謝前輩在我發燒的時候去慰問我;第二,是向你道個別,也許我明天就要出院了;第三……安靜撓了撓頭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勢。
第三是什麼?他果然中了她的詭計,迫不及待地問道。
她要的就是這種藝術效果。第三,是我想坦率地告訴前輩,你不僅酷,而且很帥,她一本正經地說。
這時候的萬喜良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讓這個小丫頭給耍了一把,又好氣又好笑。我帥不帥我比你清楚,黑不溜秋的跟烤地瓜一個顏色,沒辦法,從生下來就這模樣,壓根不知道什麼叫年輕,不過,算命的告訴我,活到八十歲我還是這德行,也不會見老。行了,你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可以自由活動了,走吧,他說。
你跟我說一會兒話不好嗎,我怕一個人呆久了,會失語的,她惱怒了。即便是惱怒的時候,她也依然保持著天生活潑的本色,所以會給人家留下這樣一個印象,得之於她薄的透明的嘴唇和那雙明澈的大眼睛。早知如此,我就該去住八個人一間的大病房,起碼有個人做伴,她說。
萬喜良無言以對,因為萬喜良也有過類似的念頭,搬到大病房去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有一堆人陪著你一起呻吟,而且病人們還可以組織起來,成立個什麼什麼協會,共同跟疾病作殊死的搏鬥,聽說,病人家屬也搞起了俱樂部,每天傳播各式各樣的偏方,包括燒香念佛之類的,即使病人死掉了,這些家屬仍然繼續來往,跟走親戚一樣,豈不有趣?隻是,病人們聚集一堂發牢騷卻讓他受不了,丈八漢子哭天抹淚——我怎麼這樣倒黴呀,張三多麼多麼缺德,李四多麼多麼卑鄙,他們都平安無事,我老實巴腳一輩子,偏偏讓我攤上了這種病,老天不公啊,等等等等,能把人煩死。靠,他們忘了毛主席說過的那句話了:牢騷滿腹防腸斷。
你真要怕失語,就每天拿一本書念,最好是話劇劇本,《雷雨》呀《屈原》呀什麼的,可以根據不同角色的不同語氣高聲朗誦,這裏好多人都是這麼做的,他給她出謀劃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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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第一次到醫院的後花園來散步,當然,要不是安靜強拉硬拽,他也是不會來的。這座醫院的前身是某個北洋時期的大軍閥的府邸,雕梁畫棟,亭台樓閣,斑駁中仍透著當年的奢華。腳下是一片綠草地,踩上去鬆軟而富有彈性,且散發著一股清香,令他的心胸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安靜則幹脆躺到地毯般的草地上,打著滾,一個勁地說好舒服啊好舒服。顯然,她是憋壞了。病房簡直就跟牢房沒什麼兩樣,呆久了,會發酵的,會使人體產生某種化學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