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之後,滿宮都忙了起來,在喧嘩、叱罵、慘叫和呻-吟之中,唯有太醫院一片“祥和”,既沒有血腥味,也沒有慘叫。
院判,院正,醫官,醫士,藥童,人人皆忙得團團轉,連有閑暇說話的人都沒有。有人拿著太子的衣物浸出的水辨別其間是否有毒,有人抱著藥典,提著毛筆,寫廢了一張又一張紙,想給太子的情形找個病因。
然而有一個人,麵對眼前打開的一頁醫書,久久沉吟,卻不知道是否該將自己的所知講出去。
那便是漆允齡。
他知曉太子的症狀是一種名叫“雪落芙蓉”的毒-藥引起的,也知道這毒-藥的配方,甚至還記得,就在昨日,永寧侯府的小侯爺等在他家門口,隻為問他,在毅親王軍中做軍醫時,可曾聽說過南梁有一種藥,能叫人肌膚盡落,流血不止。
彼時他還不知道小侯爺的動機,然而今日看來,太子大約是昨日就發作,才會安排身為他心腹的楊英韶來打聽。
並且,東宮的人一定已經知曉,這下毒的人和南梁有牽連,否則楊英韶豈會直接點明這藥來自南梁?
既然他們知道這些信息,如今又是做什麼態度?是想利用太醫院,將這毒藥的存在過了明路,好叫皇帝心疼這個沒了生母疼愛的嫡長子麼?
瞧透疾病容易,記熟藥性也不難,可要搞清楚人的心裏有多少彎彎繞繞,便實在不簡單了。
漆允齡翻過一頁醫書,他知道,在太醫院所藏浩如煙海的醫書中,有一本裏頭記載了“雪落芙蓉”——他打算等到明日早上,大家都感到疲憊的時刻,再找到那本書,“湊巧”看到這味毒。
若是有人在他之前便翻到了,那也是人家命中該出這一回風頭,他不急不躁,更無意爭搶。
進入太醫院前,他當這裏是天下杏林精研醫術的至高寶地,可進來之後才曉得,原來藥方未必是開給病患的,劑量未必是妥帖除了病根又不傷人的,針灸未必是為了救人性命的——要說毒,太醫院藥房裏千百個小抽屜,哪個裏頭不是毒?
在這種地方做了首腦,當真能算是他畢生之願嗎?
漆允齡歎了一口氣,拿起手邊的參茶——為了叫他們精神抖擻地熬夜,院判叫人用藥房裏的山參泡了茶,給每人倒了一盞。參茶入口滋味不美,卻極是提神,吞進腹中,連呼吸間都是濃鬱的參味兒。
這種好山參,若是放在軍中,能救一條人命。行醫之人,不就是想救命的麼?
無論皇帝、太子、貴官、夫人還是街頭販夫走卒,又或是軍中尋常兵丁,人人都隻有一條命,可有些人的命,就是比別人的金貴。
漆允齡正走著神,便聽外頭有腳步聲——幾個太監進了門,不知與院判說了什麼,院判那一部全白的胡子便抖動起來,連連頷首,瞧著很有些卑躬屈膝的樣子。
漆允齡低頭,他絕不向往這種要對閹人低三下四才能換來的富貴和名聲。
可他能不看,卻不能堵住耳朵,院判大聲道:“諸君今日都辛苦了,然而咱們的活計萬不可拖延,除非是身體實在受不住的,各位今夜都莫要歇息了——方才幾位公公來,說宮正司那邊已經打死了四個人了,若是咱們再搞不清太子殿下因何皮膚潰破,隻怕那邊吃不住打,活不了命的人便更多了!”
漆允齡猛地抬起了頭。
院判察覺到他的動作,似乎很是滿意自己方才的宣傳,又道:“咱們若能查出這是毒,順藤摸瓜誅了首惡,也能少傷幾條性命,若能查出這是病,補到醫典之中,也好流芳百世。諸君共勉啊!”
漆允齡聞言立刻垂下了眼睛。
在醫典裏添一筆固然是難上加難,然而除了他們這些杏林行,誰能記得住醫典中每一個前輩的名字?能叫人記住的醫者,無不是在民間救了無數百姓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