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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
無邊的, 蔓延著的尷尬。
這麼一番驚天動地的對話後,使得安怡欣和翟瀾兩人都手腳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連看對方一眼都不知該如何抬眼, 如何打量。
安怡欣低著頭看著自己為了拍戲而穿的苗族鞋子, 看著那些繁複的, 高飽和的花紋,帶著曆史和蠻夷鬼魅審美的樣式,看得她頭暈目眩,心中卻更是忍不住升騰起了沉悶和陣痛, 心急火燎的想張口去問清楚, 去問清楚翟瀾, 問她剛剛說的那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樂音喜歡的是自己?”
人在腦子發白或者憤怒的情況之下,若是說話, 便總會帶著一股怒氣, 一種撕裂開來的蠻狠, 好像居高臨下, 好像桀驁不馴, 但實則最傷人,因為沒有人能預估那時候的自己會話敢話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來。
也正因如此,安怡欣素來是不願用這樣的態度去見翟瀾的,她們深知她和翟瀾關係的脆弱和不穩定,若是真的因自己怒火中燒中的一句話, 直接分崩離析了,那當真隻能說是得不償失, 這般,她和以往無數次一樣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讓陣痛和發著鐵鏽味的鮮血充斥進自己的口腔, 血脈,甚至是頭腦,隻為了讓自己的冷靜下來。
可冷靜哪裏是這麼容易就可以到來的?
她唇齒間的陣痛還有那讓人反胃的鮮血味道,隻能讓她隱隱約約陣痛的腦子,猛地發疼,像是老鐵匠,拿著木錘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她的腦袋,不敲出腦漿誓不罷休。
在這般的疼痛裏,安怡欣隻能更用力地咬緊自己的牙關,睜大眼睛,努力讓自己全身心地陷入回憶,她總覺得自己錯過了哪些線索,卻根本抓不住任何的痕跡,隻能感覺到疼痛,腦袋疼,渾身疼,張口卻閉上,最好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其實是也說得出來,隻是她開口的那句話,從開始的一個音開始,便全都用的是英文。
“what……”
在中國呆得太久的安怡欣在聽到自己本能間吐出的第一個英語單詞後,直接愣住了,飛快地合上了自己的嘴巴,猛地停止了後麵所有的話語。
也是那一瞬間,她在這炎炎夏日裏,渾身冒出了冷汗。
冰冷粘膩的汗死死的貼在她的身軀和衣服之上,一時間竟是腦袋都不痛了,隻有冰冷和刺痛帶來的……恐懼。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抬高,緩緩的望向了翟瀾,她看著明顯陷入沉思的翟瀾,目光忍不住由翟瀾那邊飛到了翠兒身上,飛到了那在一旁,因為尷尬和不知所措,索性蹲在地上,不起來的翠兒身上。
安怡欣死死的盯著翠兒,腦子裏回蕩的是,她自己剛剛想用英文問問題的聲音,那聲音在她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像困住了猴子的緊箍咒,又像是猴子給師父畫的那個圈,直接畫地為牢了。
安怡欣不閉眼地盯著翠兒,她盯得太久了,盯到眼睛發澀,發疼了,都還是忍不住死死的望著翠兒,直到被盯得渾身難受的翠兒,實在是忍不住地抬頭望了向了她,對她勉強擠出了一個尷尬的微笑。
翠兒的抬頭是飛快地。甚至在安怡欣的視野裏,她幾乎可以說是,直接和翠兒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撞上了的。
四目相對,相對無言。
把做賊心虛的安怡欣嚇到立刻把眼睛一瞥,飛快地落到一旁不曾看她的翟瀾之上。
也是在那一瞬間,安怡欣在感覺自己身上的冷汗被猛的蒸發掉了,把最後一點點的熱度都蒸發幹了,渾身上下隻剩下了冷,極度的冰冷。
冷得她身體發抖,冷的她不知所措。
卻也冷得讓她那混沌的腦袋清醒了幾分。
讓她一下子發現了她和翟瀾之間真正的,一直不曾磨滅的問題。
那個問題叫——“體麵”。
成年人所要的,所要求的體麵。
她們兩個都太驕傲了,也太鋒利,剛愎自用,又進退維穀。
安怡欣感覺自己的心髒在一點點的發軟,目光似棉花糖,黏在了還低著頭的翟瀾身上。
我們兩個啊,不想讓關係變得一團糟,不想讓情深落成了一地的破碎,至少……不想讓他人知道,不想讓滿地的狼藉被所有人知曉,不想撕裂了自己的傷口,讓那血淋淋的刀痕,讓世人指指點點,高聲議論。
所以不論此刻多麼暗潮洶湧,就因為翠兒在,所有翟瀾不說話,而她自己也是在想說的第一瞬間,選擇了翠兒肯定且完全聽不懂的英語。
就好像這樣做了,她們兩個人都還是冷靜穩定,神仙眷侶般的體麵人。
體麵。
“體麵。”
但是這體麵啊,這個一直被她們兩個小心維護著的,甚至為此可以克製隱忍不發,卻又毫不留情傷害她們的體麵啊。
在此刻信息素衝撞著的本能裏,在她們噴薄而出的情緒,和那一直暗潮洶湧,說不清,亦道不明,卻不願剪斷的情感間,顯得實在有些太可笑。
又太殘忍了。
想到這裏的時候,安怡欣看著那一直低著頭的翟瀾,似大夢初醒一般,緩緩抬起了頭,似乎有些迷茫的,無措地望向了她。
安怡欣見那眼神太迷茫,也太柔軟,像迷途中的羔羊,又似迷路了的孩童,讓人無端想起許多愛恨和往事。
四個多月前,雖已至暮春,但北京的沙塵暴還不曾完全離開,使得首都的空氣中都好似漫著一層沙子,刮得人臉頰生疼,隻得戴上口罩勉強抵禦。
那時候剛剛和之前女團折騰完解約糾紛的安怡欣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這種可以一個人自己在偏僻的街道中逛街的時光,在之前的一年半中,幾乎是隻能在她夢裏出現的情況——在成團的兩年裏,她的前半年叫無所事事,隨意溜達,有活不去,去了也不一定有活,後麵的時光,卻隻能用“貓”來形容。
瘋狂地忙碌,無休止地工作,還有沸騰到衝破雲霄的歡呼。
好像所有人都愛著她。
但此刻在幹燥到幾乎安靜的北京街頭,安怡欣乖乖地蹲在地上,努力地問著普通話都說不清楚的老奶奶棉布鞋價格的時候,她才一點點升騰出了“活著”的感覺。
人,總是要活著,才能學會如何愛人,或者如何被愛。
買鞋的老奶奶缺了幾顆牙齒,說話含含糊糊的,再加上說的不知是哪個地方的土話,糯軟,卻難懂,到安怡欣的耳朵裏後,完全成了天書。
安怡欣望著老奶奶焦急且哆哆嗦嗦地模樣,索性也不管價格了,直接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現金放了過去,然後挑了兩個喜歡的顏色,就隨意地拎著那兩雙土裏土氣的棉鞋,便接著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
她一隻手拿著一雙棉鞋,然後踩著馬路的邊邊,假裝自己在走鋼絲,走得極為認真,故而走得很慢,不知不覺耳邊的聲響從人們快速走路的腳步聲,小商小販的吆喝聲,全部變成了連續不斷的車輛行駛聲,嘩嘩嘩的,川流不息。
安怡欣抬頭一看,北京的天色已經幾乎全黑了,也到了大家下班回家的時間了。
也許是黑暗的天空所帶來的暗示,亦或是川流的車子都急衝衝地往家趕的氛圍,那一下子安怡欣突然覺得春寒有些料峭了,晚間的北京冷到有些過分了,她也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