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俞厲心疼阿姝,不會隨便下殺手。
俞厲冷哼一聲,知道兩人其實相互看穿,說到底,都是為了俞姝。
他揭過這個話題。
“你說的都不錯,但這招安,我還是不能同意。”
五爺看過去。
崖邊的風吹得小樓窗戶咣當作響。
俞厲問他。
“阿姝一定不同意吧?隻要阿姝一日不同意,我便不能投降於朝廷!我要造反,本就是為了阿姝!”
話音落地,五爺微怔。
“是俞家五族被滅的事情嗎?”
“五族被滅......”俞厲愴然一笑。
他告訴詹司柏。
“你想不到的......那天我家小叔成親,親戚朋友全都來了,我遲了一步沒有趕到,但我俞家卻被官兵所圍,在那大喜的日子裏,朝廷用鮮血為我們俞家慶賀,將一家人斬殺殆盡......”
俞厲當時並不在,但他說有人在。
“阿姝被我娘關在暗格裏,可憐她小小的年紀,沒有人能救她,反而看著所有的親人被官兵屠殺......她,親眼看到了這一切......”
山崖下的風仿佛魂魄的哭聲。
五爺在俞厲的話裏,眼眶發紅地攥緊了手。
俞厲突然不氣了,仰頭笑了一聲。
“你愛重阿姝,我看出來了。可阿姝心裏的恨一日不化解,我一日就不會同意招安。哪怕如你所言,我撐不了幾年最終戰死沙場,我也要撐到底!
“我不為了旁的,隻為了我妹妹俞姝,在這潑天的仇恨中,能痛快一時!
“你能讓她心裏沒有恨嗎?你能讓她痛快嗎?”
......
定國公詹五爺從遍州離開的時候,下了極大的雨。
這雨仿佛定在了他頭頂,他一路馳馬狂奔,暴雨一路跟隨。
他耳中反複響起的,不是瓢潑雨聲,而是俞厲的話——
“我要造反,本就是為了阿姝!”
“五族被滅......官兵用鮮血為我們俞家慶賀,將一家人斬殺殆盡......”
“阿姝見證所有的親人被官兵屠殺......她,親眼看到了這一切!”
“我不為了旁的,隻為了我妹妹俞姝,在這潑天的仇恨中,能痛快一時!”
寒夜冷雨,從天上砸落下來,又從鬥笠的縫隙裏落在男人臉上,順著他堅毅的頜線,灌倒他胸前,灌注在他心口。
......
京城也下起了大暴雨。
外麵電閃雷鳴,俞姝在雷電之中,被噩夢驚醒。
她睜開眼睛,昏暗的視線裏,還是噩夢裏的場景。
漫天都是紅色的喜綢,小叔和青梅竹馬的嬸嬸成親了,娘專門給她換上了大紅色萬字不斷頭團紋的錦緞褙子。
可有人來傳了信給爹,說官兵要來抄他們家了。
爹生氣了,嫌棄傳信的人在大喜的日子裏胡言亂語。
可接著,又有交好的友人,也來偷偷給他們家報信,說他們家貢給皇宮的蟠桃出了問題,他們一家大禍臨頭了!
爹爹驚到了,他們家三代種蟠桃,從未出過問題,怎麼桃子進了宮,就出了問題大禍臨頭?
爹爹立刻要去弄個明白。
可是晚了。
官兵包圍了他們家,看著他們家的喜綢漫天,說這可正好。
“你們俞家犯了大罪,宮裏下令,誅你們五族!人都在這,可就省事多了!”
話音落地,官兵全圍了上來,人多混雜,不時亂了起來,推搡之間有一官兵被踩踏在地,接著,其他官兵齊齊揮刀。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在哪死都一樣!所有官兵聽令,就地斬殺!”
就地斬殺。
豆蔻年華的俞姝看著官兵舉起了刀,一刀一刀揮向她的親人。
揮向她叔叔,揮向她堂兄,揮向她的爹爹......直到她被娘一把抓住,塞進了暗格子裏。
“阿姝,躲起來好好活著,等你哥哥回來,攔著他與他一起逃命!再也不要回來了!”
那天,親人的鮮血從官兵的刀下噴薄而出。
俞姝麻木了,晃了眼睛。
從那之後,她再去看所有的東西,仿佛都蒙上了一層血汙一樣,看不清了......
她坐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點了小燈的房間,那小燈忽明忽暗,卻是血紅的光亮。
電閃雷鳴,她一個人怔怔坐著。
突然外麵一道閃電落下,房中昏暗汙糟的一切,都在她眼前突然白亮了起來。
雷聲滾滾而至。
有人在這時,忽然推開了門。
窗外的雷雨被風卷了進來,男人身披風雨大步踏入房中。
她抬頭看過去,他闊步而至,又在她身前單膝跪在地上,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下章】
“對不起......”
男人一直抱著她,用他滾燙的身軀溫暖著她的冰冷。
“五爺對不起我什麼?又不是五爺滅我五族。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生活在朝廷之下的人多了,隻有少數像她一樣的人遭遇了不公,不肯忍氣吞聲地苟延殘喘,想為自己拚殺出一條路來。
而大多數人,如在皇恩澤陂中的定國公府詹氏一族,願以身軀獻山河;如鄧迎兒魯騰飛這些平民小兵,顧不得小情小愛也要為國盡忠;也有似穆行州一般被朝廷官兵救回來的孤兒,心中記著恩情;或者為保護這個朝廷而盡力打造兵械的李榭詹司鬆等文臣武將,他們各得其所......
俞姝道,“人各有誌。五爺不必強迫我認同你的朝廷。”
她看向他,“因為在我眼裏,這個朝廷爛透了,不值得我再效忠。”
雖然朝廷也曾有好的時候,可也有魏北海一家被看人下菜,被多年打壓;也有宋又雲先夫女兒莫名被殺,被官兵提頭邀賞;也有方秀淡方秀淺姐妹認罪伏法,卻被太監盯上,朝不保夕;還有她自己家......
“五爺知道嗎?”她抬頭看向他,“我家那時本沒想要為宮裏進貢蟠桃,但被一個喚作周續的小官看中,將我家報了上去。”
俞姝笑起來,“他並非發現我家桃子優於旁家,隻不過是看著我家富足,想要趁機要錢罷了。我爹給了,卻被嫌棄不夠,我爹不肯再給,心道便是被擼去資格也無妨。可這桃子還是進了京,令我俞氏大禍臨頭。”
她叫了五爺。
“我甚至,找不到一個仇家!
“但凡有一個仇家,我和哥哥就找這個人,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可誰是我的仇家?那個周續嗎?他早就死了,我五族被滅,除了是朝廷給的‘恩澤’,還有誰有這麼大的本事?”
五爺心下抽痛著,將她抱在懷中,卻隻感受到她的冰冷與堅硬。
她說五爺不必再勸,然後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朝廷就是我的仇人,我不可能歸降。”
狂風暴雨中,五爺無從再反駁她一個字。
*
五爺在風雨中,披著夜色返回了深水軒書房。
天快要亮了,又在這狂風暴雨裏亮不起來。
穆行州也沒有回自己府邸,幹脆留在了國公府,眼下見著五爺回來,甚是驚訝。
“五爺怎麼回來了?”
五爺沒有回應,隻是退去去了潮濕的衣衫。
他給自己換衣,突然問了穆行州一個問題,“你說朝廷......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