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伯府給薛家準備的院落在府上東北角,名叫長鬆院——王家搬入定安伯府後,除正堂定安堂並溫瑛王子騰王佑等所居院落外,餘下一概空著的院落和花園裏亭台樓閣都是王熙鳳王熙鸞兩個重取的名字。因這一所院落是早就定好給薛家住的,王熙鸞總覺得薛寶釵就該住在“蘅蕪苑”,怎奈這一處院落並不似蘅蕪苑那般院中並無花木,隻有些香草異草,倒有許多奇鬆,她隻得依景取了這名字,還算是好意頭。
長鬆院前後兩進共二十餘間房舍,前廳後舍都是全的,因在東北角上,正臨著一間角門,出入盡便宜,正合客居。
溫瑛一麵帶著兒媳婦們往長鬆院去,一路便把薛家的事大略告訴了柳如眉。
柳如眉聽過後思索一回,笑道:“素來隻聽得妹夫讀書上如何出息,倒沒想到妹夫還有這份兒管孩子的本事。”
“哎呦,在娘和我麵前兒就罷了,在老爺二爺麵前可萬萬不要提‘妹夫’二字。”杜雲華教柳如眉,“他比你二爺大,鸞丫頭沒成婚之前,你就叫他一聲‘瑚大哥’罷了,你二爺也是這麼叫的。”
柳如眉略想想就明白了這裏頭的事兒,忙笑道:“多謝嫂子教我。”
溫瑛笑道:“幾個小心眼兒的,理他們做什麼。”
柳如眉看向杜雲華,杜雲華一笑,柳如眉便也一笑。
把前後兩進院二十餘間房舍查驗一遍,確保無甚錯漏後,溫瑛便再帶著兒媳婦們回到正院,聽得往榮國府報信的人已回來,“瑚大爺說明日把昀大爺璉二爺也帶來”,她便命:“去告訴鸞丫頭,明日瑚兒過來,讓她今日別累得話都說不出來,明日再後悔。”
丫頭們笑著去了。
這邊溫瑛看現在無事,索性屏退眾人,和兩個兒媳婦道:“俗話說‘家和萬事興’,我活了將近四十個年頭,當家這些年,沒少見人家因家中不合鬧出事端,或惹人笑話,或衰家敗業,甚至親兄弟之間反目成仇,骨肉之間鬧得你死我活的。”
杜雲華柳如眉聽了這等話,皆不敢再坐,站起來垂首領訓。
溫瑛道:“你兩個都是我親自相來的好姑娘,人品才貌無一不好,我今兒說這些,不是不信你們家教人品,而是要把醜話說在前頭,往後心內都有了底,才好和睦相處,少生齟齬。坐吧,好好兒聽我說幾句。”
杜雲華柳如眉對視一眼,小心坐下。
溫瑛待她們坐定,方道:“我一輩子有佑兒佩兒鸞兒三個親生的孩子,還有仁兒鳳兒兩個從小養到大的,一共是五個。成婚之前,孩子們是親兄弟姐妹,無所避忌,你的就是我的,可既成了婚——我這話也不敢對外說——那便是各自有了自己的家,有些私心也是應該的。”
聽了這等話,杜雲華柳如眉心內皆驚異,杜雲華還好,是一貫知道婆婆性子,柳如眉卻真是驚了。
婆婆這話的理兒不錯,可凡大戶人家,不管內裏如何,口中說出來的一定是一家和樂舍己為家等語,哪兒有婆婆這樣說得這麼……直白的……
溫瑛見了柳如眉緊張,便先玩笑一句道:“雲華,你可得替我看著點兒老二家的,別我說的話把她嚇壞了,佩兒小子再來找我的不是。”
杜雲華笑著應了,把柳如眉的手一拉:“娘放心罷。”
溫瑛便繼續道:“不論按長幼親疏還是按著國朝禮法,老爺的爵位往後都是佑兒的,等我和老爺百年之後,你們兩家分開各自過活,家產自然也是按照禮法七三去分,沒有誰多誰少。”
她這話一說,柳如眉著實坐不住了,連帶杜雲華也忙起來道:“爹娘身子康健,我們都盼著爹娘能長命百歲,五世同堂,求娘莫要說這等不詳的話了。”
溫瑛笑道:“你們若這樣,我這話可就說不完了。”
杜雲華隻得拉著柳如眉再坐下。
溫瑛笑歎道:“我說這話不是咒我自己和老爺,我也想長命百歲的活著。隻是人要在外麵依禮行事,謹言慎行,若在自家對著自己兒媳婦也半說不說的,什麼意思?不單是我對你們,往後你們自己互相之間有了什麼不快,別學那些人家藏著掖著的,有話就說,隻要沒人有壞心,有什麼不快解不開?若真解不開有委屈,隻管找我來訴,我有了你們兩個,總算能把家事丟下,有的是功夫給你們斷官司。”
柳如眉心有所悟,悄悄瞥向杜雲華,兩人的眼神撞個正著,都抿嘴笑了。
溫瑛把兩個兒媳婦的動作神態盡收眼底,眼中笑意又多了幾分,道:“這是其一,我要和你們說的其二,便是雲華是長子媳婦,這伯府往後是佑兒和雲華的,但如今還是老爺和我當家做主。我管了這些年的家,也累了,但你們兩個裏雲華是才出了月子,玥姐兒還小,如眉更是新媳婦,來了還沒一個月呢,把這家單獨交給誰我都不放心,所以我先帶著你們管段日子,看以後誰有空就給誰管,誰若是有孕要生孩子或是身上不好,就歇著。似現在這樣都無事,也好互相幫個手,不至於累壞了。”
杜雲華笑道:“這是娘疼我們,我們心裏自然不會多想的。”柳如眉也忙著應和。
溫瑛點頭笑道:“你們能明白我的心就好。”
“我要和你們說的第三件……”喝了口茶,溫瑛接著說時,麵上浮現些無奈之色,“做爹娘的都想對孩子們一碗水端平,可人手指還有長短,我也不過凡夫俗子,難免偏心。也不妨告訴你們,左右你們也能看出來,家裏五個孩子,算上你們倆和玥姐兒是八個,我心裏最偏鸞丫頭。”
柳如眉小心笑道:“鸞妹妹確是我所見過的女孩子裏最不同的,連我才來了這幾日,心裏都愛得很。”
溫瑛笑說:“倒也不是因為鸞兒怎麼好我才偏她。雲華,從前的事兒你是不是知道些?還有鸞兒嫁妝的事,你一並和如眉說了罷。”
杜雲華便斟酌著用詞,和柳如眉說了當年王子騰之父邊關戰死,王子騰臨危替父上陣,王子騰之母病重,溫瑛懷著身孕,一個人在家支撐的事。
柳如眉早二年便和王佩定下親事,對於王家這些往事自然知道些,卻知道得沒杜雲華講的這麼詳細。
她聽過一遍,心內越發對婆婆起了敬意,又捫心自問,若當時換了是她,她能撐得住嗎?
再聽了王熙鸞嫁妝的話,柳如眉忙道:“就如才剛太太說的,如今家裏是老爺太太當家做主,我們都是小輩,這個家裏如何還是太太說了算,無論如何,沒有我做小輩的平白不滿的份兒。再說鸞妹妹這些嫁妝都是理所應當的,我雖年輕不知事,也不至於糊塗至此。”
溫瑛聽了她這一番表白,也知道這老二媳婦確實是明理知事的,隻要往後她好好引導著,不怕王家鬧得和賈家那樣。
她安撫柳如眉幾句,又和她們說了王仁是自有家財,王熙鳳的嫁妝也是雙份等話,“把事兒現在就說明白,也免去你們私下裏猜測了——這不是怪你們的話,你們不好問我,自己猜想也難免。”
雖溫瑛態度平和,說的也都是真心話,但柳如眉乍然聽了這些想不到的話,不免有些恍惚。
溫瑛見了,也知這是難免的,看天不算早了,便命她們各自回屋,晚上也不用來了。
柳如眉先和杜雲華去看了一回玥姐兒,方回自己屋子。她摘下幾根大釵,脫了外頭大衣裳,軟軟倚在枕上,回想今日婆婆說的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晚飯時分。
因想得出了神,連外頭人說“二爺回來了”她都沒聽見。
王佩踏進院門,走到屋門口,不見柳如眉似平日那般出來相迎,便問:“你們奶奶呢?”
柳如眉的陪嫁丫頭忙道:“奶奶在屋裏想事兒,我們這就去喚奶奶。”
王佩道:“不必驚擾你們奶奶,我去看看。你們預備著傳飯罷。”
他邁入臥房,見柳如眉獨個躺在床上,隻穿著家常衣裳,身上蓋了個披肩,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麼,便悄聲來至她身邊坐了,把她摟在懷裏笑問:“想什麼呢?連我回來都不知道。有什麼煩難和我說說?”
柳如眉被人摟在懷裏,先是一驚,下意識要推開,回神見是王佩,先舒一口氣,又忙問:“爺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王佩把柳如眉摟緊些,笑道:“才回來,外頭那麼大動靜你都沒聽見,到底在愁什麼呢?還要推爺?”
柳如眉心裏想的是婆婆說的話,因覺得不好和王佩說,下意識就想拿話混過去。
但話到嘴邊,柳如眉猶豫了。
她雖來了王家和二爺成婚還沒有一個月,但她已知道二爺的脾氣是在自家有話直說的。也不單二爺是這樣,王家的人都喜歡直來直往,不是她閨中常見那等一句話轉三四個意思的人。
出閣之前,娘囑咐她,“王家從開國起就是從武的,你公公更是九門提督,還有你婆婆,分明是書香世家出來的人,性子卻爽利,再看你大嫂子和兩個小姑子的言行舉止,便知你婆婆喜歡什麼性子的女孩子了。”
“女孩兒到了婆家不比在自家。這些年家裏養得你性子溫吞,叫人看了能稱一句守分,但王家未必喜歡你這樣兒。還有女婿看著也是個直性子,你和他來虛的,一次兩次他讓著你,願意陪你鬧,若多了他說不定就煩了。總之你到了王家,千萬記得一句‘入鄉隨俗’,別守著自己的性子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