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變臉(1 / 3)

尚在正月內,殘冬未去,春日還沒來,外頭仍刮著北風,賈瑚進來時穿的狐皮大氅還掛在堂屋架子上。

但外頭冷歸冷,賈珠臥房內地上燃著火盆,屋內還有火炕火牆,暖意融融。

正值上午,陽光打在炕上和賈瑚身上,賈珠從床上看過去,賈瑚身上有一層毛茸茸的光影,把他一貫冷峻的臉襯得柔和了些。

“多謝瑚兄弟告訴我這事,也多謝瑚兄弟為了我的事費心費力,昨日還替我使人往太爺家裏跑這一趟。”笑過幾聲,賈珠看著賈瑚,誠心說了這幾句話。

“珠大哥不必這樣客氣。我好歹算現在榮國府當家的人,看見竟有族裏人敢覬覦府中女眷,我自然要管。不然有了一個就有第二個,此風一開就不好止了。我不想讓榮國府也變得汙糟。”賈瑚道。

賈珠笑道:“瑚兄弟總是這樣。但就算你這麼說,你護的是我妻子,是因有你我才知道這事,也得出了這口氣,這份情我會記在心裏。”

他說著長歎一聲:“這幾年下來,瑚兄弟不知幫了我多少,我也不知欠了瑚兄弟有多少了。”

賈瑚不接這話,從炕上起來走到賈珠床前,隨意拽了把椅子坐下,問:“珠大哥現在怎麼想?”

“嫂子年幼貌美,出身低微,不管是我請老太太給嫂子做臉,還是警告對嫂子起了心的人,終究隻能管得一時。若嫂子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的人在後撐著,不但這樣的事會再有,還會有別的事,就算珠大哥從小專心讀書,不大理會這些事,當也該知道些。”賈瑚看著賈珠。

賈珠低頭思索。

“府上長輩,族中妯娌,咱們族裏人都是什麼品行珠大哥應知道幾分。我再告訴珠大哥一句,東府裏蓉哥兒薔哥兒兩個不過十歲,已開始和丫頭們廝混,他們年前還請了賈瑞一回吃酒。”賈瑚越發要刺激賈珠。

他早知道賈珠已經大概想明白會活下去了。

但他不確定賈珠這份要活下去的心有多堅決,會持續多久。

他得讓賈珠知道,無論如何,秦可卿的丈夫絕對不能死,不然秦可卿就是這龐大家族裏待宰的肥羊,人人都能覬覦、垂涎、踩上一腳。

他是可以護住秦可卿。

可他不能一直保護別人的媳婦,那算什麼。

賈瑚看見賈珠的手在錦被上攥成拳。

賈珠沉默不語。

“……珠大哥?”等了賈珠一刻鍾,賈瑚提醒他一句。

“瑚兄弟,還請再幫我一個忙。”賈珠抬手,在床上對賈瑚深揖。

賈瑚並不去扶賈珠,道:“珠大哥請講。”

賈珠收了禮,抬頭看他,眼裏含著沉思後的堅定:“煩瑚兄弟替我去求老太太,請老太太說通我娘,莫要再介意秦氏出身低微之事了。”

“珠大哥想讓老太太怎麼勸二嬸子?”賈瑚問。

等賈瑚腳步聲消失在門口,賈珠才直起身子靠回後頭靠枕上,長長呼出一口氣。

門簾又掀動,王宜和帶著秦可卿進來,王宜和問:“和瑚兒都說什麼了,你兩個怎麼說了這麼長時間?你累不累?累就歇著罷。”

看著王宜和,賈珠有幾分心虛,他微笑假做無事發生,道:“還好,還撐得住,和瑚兄弟說了一回話,覺得心裏輕省些了。”

王宜和在賈瑚坐過的椅子上坐了,道:“從前還沒看出來,瑚兒竟是個重情義的,你病了這一年多他沒少來看你。等你好了,可得多謝謝他。”

“娘,我知道。”賈珠道。

王宜和點頭,又笑說:“你今兒這一醒可足有將近一個時辰,我看你真是好些了!這兩日才開朝忙,估計太醫院也忙,等過幾日,咱們再請禦醫來給你看看!”

賈珠道:“我也覺得自從秦氏過來之後,似乎是有了些精神。多謝娘想出這衝喜的法子,是這法子管用了也未可知,若不方便請禦醫,請尋常太醫來看也罷了。”

王宜和忙道:“這你不用操心了,好容易好了些兒,無論如何我也要給你請最好的大夫來看。阿彌陀佛,早日好了……”

賈珠看了一眼立在王宜和身後的秦可卿,終究沒說他想和秦可卿有話要說的話,隻道:“那我再睡一會子。”

王宜和忙把他扶著躺在枕上,替他掖好被子拉好床帳,領著秦可卿來到炕上,遠遠的守著賈珠。

而賈珠躺在床帳內,其實並未入睡。

他的身子確實是略好了些。

從前不想醒,他每日昏昏沉沉睡著,就算能察覺到屋裏發生了什麼也不想管。

其實,在秦氏進門之前,有許多次他醒了並未睜眼也未叫人,隻要不是難受得忍不住咳嗽或發出動靜,他都假裝自己沒醒,閉眼接著睡。

左右都要死,何必再多醒幾次,讓娘操心勞力。

後來瑚兄弟告訴他,娘要給他衝喜,已經說定了一個出身不高,抱養來的無依無靠的小女孩兒。

一個他若死了,就要十二三歲開始守寡的小女孩兒。

一個沒有娘家、沒有兒子,在這大族裏如無根浮萍的小女孩兒。

他見到了秦氏。他知道他不能死。秦氏是無辜的。

他這幾個月也偶爾醒了不出聲兒,聽娘和秦氏的動靜。

秦氏……受委屈了。

每日守在他身邊,除了和娘去給老太太請安外幾乎不出這院門兒,和他成婚有三個月了,她連家裏花園都沒邁入過一次。

他病著,娘脾氣又……秦氏竟然次次都忍著。

嗬,沒人給秦氏底氣,秦氏不忍著還有什麼辦法?

這樣溫柔體貼的小姑娘,是因為他才受了這麼多委屈。

娘是為了他好才做出衝喜的事。

秦氏已經成了他的妻子,就是他的責任。娘是他的娘,娘為他做出了事,他理該為娘負責。

他不能讓娘執迷不悟,心裏存著嫌棄秦氏出身太低,想往後把秦氏休棄或者以妻為妾停妻再娶的念頭。

這既是為了秦氏好,也是為了娘好。

睡罷,睡罷……

賈珠對自己說。

快睡,養精神養身子,早日養好了,就自己能給娘元春和秦氏撐起來了。

秦氏是他的妻子,不是瑚兄弟的,他不能總讓瑚兄弟替他的妻子出頭。

他得自己立起來,給秦氏撐起來。

賈瑞,下一次,就不是瑚兄弟了……

*

賈瑚來看賈珠是上午,走的時候臨近正午。賈珠一覺從中午睡到晚上方醒,睜眼本想聽聽帳子外頭動靜,卻忍不住先咳嗽了幾聲。

“大爺,您醒了?”

是秦氏的聲音。

賈珠兩手撐著床榻勉強抬起頭,道:“煩奶奶給我倒杯水來。”

秦可卿應得一聲,往外喚:“給大爺拿水!”

外頭有人應了,她便給賈珠拉開帳子,看賈珠正撐著抬頭,忙探身要去扶他起來。

她的手伸到一半兒停下。

看秦可卿麵顏發紅,賈珠心中微動,也覺得身上有些熱了。

他的妻子怎麼生得這麼好看。

賈珠笑笑:“罷了,不勞煩奶奶了。”

他雙臂用力,兩腿使勁兒,把自己推著靠在後頭枕上。

秦可卿又是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遺憾,還怕賈珠多想,紅著臉低聲解釋:“大爺,我……”

賈珠笑道:“奶奶年紀小,怕扶不動我。”

丫頭婆子們啟門而入,秦可卿忙回身命人把東西擱下,親捧了水碗坐在賈珠床邊。

賈珠現下不用人喂了,自秦可卿手裏接過碗自己啜飲潤喉幾口,方一飲而盡,把碗遞給丫頭,問秦可卿:“太太今兒不在?”

秦可卿忙說:“下午太太領著我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留太太吃飯,命我先回來了。”

賈珠心下一動,問:“什麼時辰了?”

秦可卿道:“不算太晚,還不到戌初(晚上七點),太太應才和老太太吃完飯。”

賈珠心道瑚兄弟行動真是迅速。

吃飯吃藥,賈珠眼睛都不眨把藥吃了,又請秦可卿先避出去,被婆子們服侍著擦身收拾一回,方請秦可卿再進來。

雖已成了夫妻,但……

他還是不大好叫秦氏看見的。

等他好了,身上好看些再說罷。

折騰一回,賈珠覺得精神暫還有些,難得和秦可卿單獨相處,想和她說幾句話,又礙著這屋裏的丫頭婆子們,便假做不支狀,被人扶著躺下,聽人都出去了,秦氏也在炕上坐了,屋內一片安靜,才慢慢挪動到床邊,把帳子拉開一條縫,喚道:“奶奶?”

正專心做針線的秦可卿被這一聲兒嚇著了,右手拿的針紮到左手食指,不由輕呼出聲兒。

賈珠忙對秦可卿擺手,把頭縮回帳子裏。

略過了一會兒,門外響起一聲問:“奶奶是不是有事?”

秦可卿按住胸口來到門邊,輕聲說:“沒什麼大事,是我被針紮著了,大爺睡著呢,都別出聲兒了。”

門外的人低聲應了。

秦可卿附在門邊,聽堂屋裏沒了動靜,方舒一口氣,猶豫一會兒,踮腳來到賈珠床邊,試探輕喚一聲:“大爺?”

床帳搖動,賈珠的臉又探了出來。

他對秦可卿一笑,輕輕把帳子拉開些,示意她坐。

秦可卿低頭坐下,問:“大爺這是……”

賈珠看嚇著了她,又惦記著她被針紮的手指,忙問:“你手怎麼樣了?”

秦可卿手指在袖子裏微動,隻說:“大爺放心,就是被紮了一下,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