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
屋內寂靜無聲,秦可卿背對著他坐,賈珠看不見秦可卿的表情,隻能看到她低著頭,發髻上的珍珠寶石一半在燈下流光熠熠,一半在陰影中安然沉睡。
他“你”“我”“她”說了半日,最後幹巴巴問:“除了她還見到誰了?和……今日在那裏不高興嗎?”
“……沒有不高興,挺高興的。”
秦可卿仍低著頭:“一到定安伯府花園裏,鸞妹妹就在一旁挽著我,和眾夫人奶奶姑娘們介紹我。來的夫人奶奶果然都是極和善有禮的,四姑母家黛玉妹妹和薛姨娘家寶釵妹妹年紀雖小,但一點兒不淘氣。定安伯府花園裏桃花山茶海棠都開得極好,逛了一日園子也沒逛膩。”
秦可卿想到哪裏說到哪裏,賈珠在後認真聽她說完了,又問:“那都玩兒什麼了?可吃酒了?”
“吃了幾杯花露酒,並沒多吃。”秦可卿說。
“那就好,其實吃酒無妨,但你年紀還小,恐吃多了傷身。等再過二年,你及了笄,吃酒就無妨了。”
賈珠囑咐一句,接著問:“怎麼不和我說玩兒什麼了?”
秦可卿攥著帕子,不知該怎麼說。
等了半刻,賈珠再忍不住了,坐直去掰秦可卿的肩膀,把臉探到她麵前,說:“怎麼了?有什麼不高興都跟我說。我便現在辦不了什麼,以後都想法子給你辦。別不說話,別不理我,讓我心裏空落落的不知怎麼好。”
秦可卿閉上眼睛,兩行淚霎時就落下來了。
賈珠更慌了,還兼有些明白秦可卿的心思,浮出一分心虛,看左右屋內無人,便試探著把秦可卿抱在懷裏,哄道:“別哭呀,怎麼了?誰讓你不高興了?告訴我,別讓我擔心了,好不好?”
秦可卿自己抬手抹了淚,哽咽道:“沒人欺負我,我是怪我自己。”
她說著,又是兩滴淚落在賈珠手上。
賈珠忙說:“你沒有不好的地方,別怪自己,是今兒被說了還是怎麼?”
“都不是……”秦可卿搖頭。
秦可卿這個樣子賈珠是頭一次見,或者說,賈珠是頭一次見女人在他麵前傷心落淚,哭成這個樣兒,還什麼都不說。
賈元春是妹妹,不算在裏麵。
他有心想再說什麼讓秦可卿安心,怎奈他活了十九年,陪他最多的是書,書裏有聖人之言,聖人卻沒教過他怎麼哄媳婦!
他自己父母之間常是父親發怒母親勸,大伯還活著的時候,更全是大伯娘跟在大伯後頭收拾爛攤子。他覺得祖父祖母算夫妻感情好的,但祖父還在時,他也沒見過祖父在外頭哄祖母……
再數寧國府和眾親戚們裏,便隻有薛家姨爹姨娘常吵鬧拌嘴兩句,又被姨爹幾句說好了。不過秦氏這個樣兒恐不是兩句話的事兒。
倒是瑚兄弟和鸞妹妹……
賈珠心內別扭想著,等下次瑚兄弟來,要不要問他是怎麼哄鸞妹妹的?
不過鸞妹妹和秦氏性子太不同了,鸞妹妹見人也是笑得軟和,但他知道鸞妹妹殺伐果斷之處怕不下於瑚兄弟。
秦氏……
“我昨晚……”賈珠才開口,秦可卿也開口了。
“大爺……”
“你先說。”
“大爺先說。”
秦可卿抬頭,迎麵正是賈珠的臉。
賈珠的呼出的氣撲在秦可卿麵上,她忽然覺得不敢呼吸,慌忙低頭。
“那我先說了?”賈珠問。
秦氏開口不容易,別把她嚇回去了。
秦可卿點點頭。
賈珠覺要說的話不好意思,清了幾下嗓子,才道:“昨日我就覺得你……好像有心事,本想晚上和你說。可我晚上醒得太晚,今日一早你就出門去了,就沒說成。我猜你現在這樣和昨日有關,咱們從昨日開始說?”
秦可卿低聲答應了。
“那你昨日為什麼不高興?”賈珠趕緊問。
秦可卿猶豫半晌,賈珠一直看著她,都是每要張口了,不知為什麼又不說了。
賈珠想再催秦可卿,又怕適得其反,等了半日不見秦可卿說話,忍不住歎了一聲,問:“你不信我嗎?”
“不是!”秦可卿下意識說。
賈珠環著她的手沒鬆,人卻也沉默了。
秦可卿小心翼翼再抬起頭,看見了賈珠眼中的自嘲和無奈。
賈珠雖略好了些,但畢竟還在病中,他這樣的表情在秦可卿看來竟有了無助脆弱的意味。
秦可卿呼吸一窒。
她這是在做什麼?
大婚,大婚那日,她不是答應了大爺要信他?
這些日子,大爺不是在努力養病,一天比一天好了嗎?
大爺不是怕她受委屈受苦,一直想方設法在幫她?
大爺還病著,她……
“我不是不信大爺,我隻是……”秦可卿艱難說道,“我隻是覺得,若不是大爺病了,我本來是配不上大爺的。”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心疼在賈珠胸口彌漫。
他想把秦可卿抱得更緊,卻不小心碰到了什麼柔軟的地方。
已經十九歲了,他就算再沒經過人事,也知道他碰到的是什麼。
他慌忙鬆開秦可卿,但看見秦可卿忽然發紅的耳垂,他又改了主意,把秦可卿摟在懷裏。
這是他自己的妻子,怎麼不能抱了!
兩人又都不說話了,氣氛卻和一刻鍾前截然不同。
“大爺……”
終究是秦可卿先求饒。
“話還沒說完呢……”她忍著渾身的羞意去看賈珠。
賈珠知道夫妻之事不急,但眼前的心結不解開,隻怕往後都有不妥。
於是,他頗為不舍的鬆開秦可卿,從背後把兩隻手都放在秦可卿手上,笑道:“你說罷,我都聽著。”
秦可卿身上一鬆,手上被賈珠的大手覆蓋,忽然覺得心裏安定了。
她思量一會,說道:“在定安伯府一日,我見了那些太太奶奶姑娘們,無不是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說話行事看著便覺不同。內中隻有我一個是真不大讀書的。太太們行令,我一句都接不上,她們說的話我也有些都聽不明白,多虧鸞妹妹在旁一直照看我,太太們都是和善人,看我為難,雖然我沒說,但都看出來我詩書上不通,不叫我行令,我有聽不懂的地方,鸞妹妹都悄悄和我解釋,不至叫我丟臉。”
秦可卿話說得慢,賈珠把她話中意思一字一句細細品味了,更覺心疼。
“昨日元春妹妹說了……說了去年大爺和李家姑娘退親的事,我想到若非大爺和李家退了親,我也不會有機會嫁給大爺了。其實大爺若好著,這珠大奶奶本該是李家姑娘來當。”秦可卿說著又落下幾滴淚。
賈珠忙說:“可退了就是退了,現在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名正言順的珠大奶奶。”
“我知道。”秦可卿往後去看賈珠,雙眼中淚水漣漣,“我知道。今日我看李家姑娘似是相看了回來,定安伯夫人和李家夫人相談甚歡,兩家應不日就要定下了。大爺和李家姑娘早無關係,大爺是我的夫君,再不可能是李家姑娘的。”
賈珠不知說什麼,隻好握緊秦可卿的手。
秦可卿給自己鼓勁兒,往後靠在賈珠胸口。
賈珠立時就收緊雙臂,緊緊把她護在懷裏。
秦可卿不知下麵該怎麼說,便想起什麼就說什麼:“我和大爺成婚那日,大爺病得沉重,我聽說了,大爺病了一年多,一點兒未見轉好,可我和大爺成婚後,大爺答應我會好起來護著我,就慢慢兒的好了。”
“所以我猜,前頭那一年多,不是大爺的病難治,是……”秦可卿一鼓作氣問了出來,“是大爺自己不想好,是不是?”
問完這句,秦可卿立時抿了嘴。
賈珠被她這問題問得怔住,緩了好一會兒,才笑道:“不愧是我的奶奶!這就看出來了?”
秦可卿心裏的緊張去了大半,又有了力氣,問他:“那大爺現在轉好了,是因為我……”
她兩隻手都攥著裙子,又想聽到賈珠回答,又怕聽到他回答。
秦可卿這句問,讓賈珠想起從小到大所有的事。
“是,瑚兄弟對我說,我一直不好,娘病急亂投醫了,想給我衝喜。娘選中的女孩子,她出身不高,還是抱養來的,並非秦家親生,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我若真死了,她會給我守一輩子。”賈珠彎腰,將下巴放在秦可卿肩膀上,“後來你真的來了,我看到你,明白了瑚兄弟的話。”
“我走了是一了百了,但這樣的小姑娘,確實不能因我白白守一輩子。”賈珠麵上是帶著笑的。
秦可卿又是高興,又覺有些失落。
果然大爺是看她可憐,才……
她心底還有兩個問題不斷盤桓,最後先問出的是:“那大爺……當初為什麼就……”
賈珠歎出一聲,讓秦可卿立時說:“是我唐突了,不該問的。”
“也沒什麼不能問的。”賈珠笑笑,“這不是什麼秘密,我就是覺得和你提這個怪丟人的。”
“那……”
“是因我從小就功課上不如瑚兄弟,被老爺一直催逼,瑚兄弟十二歲那年我們往南去考秀才,瑚兄弟連中小三元,我連院試都沒過。後來又過了一年我才得個二等稟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