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記者、張記者——張宗子!宗子!”
朝陽初升,就連早市的攤都還沒有太客人光顧,《買活周報》雲縣的記者小何便心急火燎地來拍門了,“宗子哥!算我求你了!快!來稿件了!別睡了!”
張宗子的院門兒遲遲沒開,倒是驚動了鄰居,聽得門扉響動,有人隔了院牆喊了起來,“他天沒亮就出門,該是去海邊了!”
“嗐!這個宗子!”小何急得一拍大腿,喊了聲‘謝’,便衝到巷口有一戶人家麵前,拍門聲喊,“沈編輯、沈編輯,快起來,泉州的急報——這一期版要改!”
和那個不著調的張宗子不一樣,沈編輯是一家人住這裏,開門一向是很快的,沈編輯的先很快就拉開門,著眼睛說了一句,“已經起了——小何進來喝茶?”
他身後,穿著長袖圓領衫和長褲的沈編輯已經把短發梳得整整齊齊,又戴了銀箍,拿著牙杯疾步往水缸去,小何著急地說,“不喝了,我要去海邊找張記者,稿子我放沈編輯辦公桌上了,辦公室見,誰先到誰第一校!”
不等沈編輯一家回複,拔腿就跑遠了,吳先後叫都叫不住,好歎氣回來,“你先去辦公室吧,一會我把早飯給你送去。”
“嗯。”沈曼君已是換了涼鞋——穿布鞋本是她這樣的女娘最後的堅持,但很快,天熱了之後,沈曼君就知道厲害了,做編輯不比做老師,經常要到處去采風,有時候還要去許縣對稿子、排版,是個奔波的活計,沈曼君也是人,她的鞋也會有味兒,尤其是若去了鄉下,或者是下了雨,布鞋實是太難善後料理,沈曼君實是沒有餘的體了。
還不如便宜的麻鞋,透氣、吸汗,也不比穿襪子,不悶味兒,若是踩髒了,那直接就水裏一起洗洗,一會兒就晾幹了,若實洗不幹淨了,有味道了,就丟了也不心疼,且麻鞋可以直接把矯鞋墊縫上,不必太講究做工,要更方便得,於是沈編輯現雖然還堅持穿著長袖衣裳,但已經悄然穿起涼鞋了。
“放心吧,應該不是戰變,若是,短波電台早就來消息了。”
進屋去了兒子的臉蛋,沈曼君背起隨身的布包,說了一句話便了,他們的新宿舍距離編輯部很近,幾個員工都有鑰匙,沈曼君到了編輯部,連口水都顧不得喝,便先取來了辦公桌上那疊還帶了水汽的文章,拿起炭筆,開始一邊抄錄一邊校對——六姐的文章一般都是鉛字出來的,不太會有筆跡難以辨認的問題,但凡是要發表出去的文章,都必須經過三審三校,這是謝六姐親自定下來的報紙規矩,且每審每校都要有編輯簽字,若是出了紕漏,那是要追責的。
因此,盡管沈曼君無權改易版文章的內容,但她還是要謄抄一遍,並且修改錯別字、語法錯誤,盡量糾其中的用典問題,這也是六姐文章中常見的病,有許字詞,六姐使用時的含義明顯和此時通行的含義是不一樣的,譬如‘社會’這個詞,是謝六姐常用的,每一次沈曼君都要標注,這裏的社會,是人與物的集合,猶如本地‘官民’、‘士林’、‘百業’一般,並非是一般人理解中‘白蓮教’、‘羅祖教’、‘香會’、‘吳江詩社’等組織的合稱。.伍2⓪.С○м҈
這樣的情,需要對此時的天下文情有相當的了解,非進士、舉人不可為,買活軍這裏的文人說起來也有一些,但從報刊編輯的,有沈曼君和張宗子,因此他們經常便是謝六姐文章的三個校對之一,沈曼君先從標題起就皺了一下眉,‘從政權、國家、文明的角度來談論買活軍對泉州之出兵的義暨今後天下統歸屬’。
“為何標題又起這長……”
按照入職培訓,沈曼君對於標題也是不能更改的,能改錯字和標注詞,但她還是忍不住從職務的角度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報紙和詩文不同,文章標題應該簡明扼要才好……”這是她這一個月以來,擔任編輯,修改稿件時自然然萌發出的喜好。
隨後,她開始標記詞,第一個詞是政權,第二個是文明,第三個則是義——沈曼君來看,這三個詞都是有問題的,所謂政權,以她的記憶,典出《漢書》中杜周傳‘或夷狄侵中國,或政權臣下’一句,這裏的政權,做統政之權解,但謝六姐的標題,則無疑是將政權作為了一個名詞,是為國家之上,或者之下,由於她還不懂文明的意思,所以不知道這個列舉是從大到小,還是從小到大,總言之,形容的是一種勢的統稱。
至於國家,萬幸這個詞是懂得的,文明這個詞便又令人糊了,按沈曼君自學的級班語文教材來說,文明典出‘見龍田,天下文明’,是形容詞,意為君主尚的道德(文),猶如旭日光芒(明),令天下景從,道德大盛,這樣的狀態稱為‘文明’。謝六姐明顯又是把這個詞當做名詞來用了——說起來,名詞、形容詞和動詞的說法,也是語文教材中提到的,沈曼君此前從未對詞句做過這樣的分類,她倒覺得這是買活軍教材中非常有意思的東西。
至於義,這個詞也是有疑慮的,但可以猜測到原本的意思,謝六姐寫東西喜歡用某某,如進步、軟弱等,義此處的意思並不做《五經義》中義兩字之解,顯然是形容為道路的確與公。沈曼君為標題就做了大概一百字的標注,這才繼續往下看去。
【自《勒石合約》簽署,並決意發兵泉州,襄助夏種之後,許有識之士紛紛垂詢設問,認為買活軍將徹底悖逆朝廷,並有不少人認為投效買活軍,與投效建賊一般,均為臣賊子,人人得誅之,此就以下幾個角度答眾問,並對戰爭的義做出定義。】
這一段沒有太需要標注的地方,也沒有錯字,雖然沈曼君很懷疑是否有人敢於質詢謝六姐,且她也覺得這個設問一錯沒有,買活軍和建賊,且不說別的,就質來說能有什區別?的確都為治之徒,但她還是往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