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漢這一家子人,說起來在買活軍這裏,安頓下來也不過是三四年——他們一家原來是在京畿一帶種花的農戶,秦婆子幼時在大戶人家服役,因手巧,跟著梳頭娘子學了不少梳頭的手藝,後跟著小姐陪嫁到了夫家。這小姐的夫婿倒也本事,不幾年就考上進士,於是小姐跟著夫君一起,進京做官,秦婆子也跟著上了京。
這京中的宅院,要比別處都貴得多,剛入仕途的小官兒,那點子俸祿可住不起套連著套,進連著進那幾進的院子,前後兩進已是極為體麵了。如此,下人自然也不多的,陪房要為太太梳頭,自然總在後門招呼提籃賣花的秦花匠,一來二去,二人郎有情妾有意的,便求了太太的恩典,太太人也慈和,身價銀子都不要了,將她放出去成了親,照舊每日來給太太梳頭,從此後花兒自帶,太太這裏也省了一筆小錢呢。
秦老漢這裏,世代家中都是花農,跟著父母也學了一身伺候花草的好手藝,家裏也有個四五畝的田莊,一個小小的暖房,有火炕、琉璃瓦,冬日養出水靈靈的鮮花,用棉被捂著,一盆少說要賣二、三兩銀子,家境其實殷實,秦婆子入門之後,除了三不五時上門給原主梳頭以外,也在些中等人家走動,一來二去,秦花匠又多了生意,二人在京城一帶也有小小的名聲。
隻是七八年前起,也逐漸覺出生計艱難,接連幾場大疫不說,氣候實在反常,這花兒要開時,來一陣狂風驟雨,那就是減了收入,又或者忽冷忽熱的,花兒不是蔫了就是敗了,便是有一個小暖棚,濟得了什麼事兒?秦老漢父母經不得這樣操勞,先後染疫去世,一個哥兒養到六七歲,百日咳沒了。秦老漢因走街串巷,消息靈通,自己也識得幾個字,便對秦婆子道,“若這樣的天候,不過是一年兩年,那也罷了,聽報紙上說,這叫小冰河時期,這樣寒暖無常的日子,起碼還要有幾十年,這樣下去,別的還好說,這花實在是種不得的了。”
秦婆子因出過幾次遠門,也不是那等無見識的村婦,也道,“你我二人,會的都是些錦上添花的東西,世道一亂,我們第一個就沒飯吃。再者,你我這把年紀,小三子這一去,便隻能指望女兒養老了,還是要從女兒的前途來看——若是去買活軍那裏,自然可比留在京城出路要多。”
秦老漢也知道,妻子所說乃是正理。實在說來,如今不說升鬥小民,就是官宦人家、豪門大戶,絕嗣無子的屋頭也不少見,真正沒有兒子如喪考妣的那都是隻能指望從土裏刨食的農戶,這也確實是女娘在村裏不能支應門戶的緣故。
如秦家這般,有侍弄花草、盤發梳髻兩門手藝的人家,便是隻有女兒,倒也無妨,坐產招夫,找個懂事靦腆,家中近親皆無的年輕漢子,進來和大女兒一起種花,小女兒照樣出去做梳頭娘子,都是靠手藝吃飯,鄰裏間也是高看一眼,並沒有太多閑言碎語,大家關了門各過各的日子,誰也不會惹是生非,挑釁秦家這樣遊走於豪門大戶,多少算是有些富貴朋友的人家。
若是天候照常,正所謂一動不如一靜,便在京城長長久久的,也沒甚不好,隻如今京裏又是鬧疫病,又是鬧天災的,實在不是安居樂業的所在,再者,買活軍大膽任用女娘,女兒的前程在那處豈不是更好些?最次不過是繼續種花罷了,雖不能再做梳頭娘子,但憑手巧尋個別的營生,料也不難——哪怕就是按報紙上廣告那一欄說的,開個托兒所,隻要有自己的宅院,如何不是一門生意呢?秦家這裏,將田地出脫了,正有一筆銀子,買一間院子開托兒所的錢是有的。
這念頭才起來沒多久,恰好京中又起了一波天花,這一次便是厲害,南城這裏,家家戶戶多有染疫的,秦婆子舊主闔家雖在北城,但他們那一裏疫情最重,十幾人去了一半,老爺、太太都沒了——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也是命不好,那時候買活軍的牛痘還隻是傳說,京中隻有寥寥數人種了痘,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無奈交代了七八條性命。
此事一出,更加堅定了秦家人的心思,秦婆子對丈夫說道,“買活軍的醫學一向是極好的,我們也是有春秋的人了,均未發過痘子,光為了這個,去買活軍那裏討飯也是情願!更不說還有閨女的前程了,兩個孩子都還小,正是好學的時候,也都伶俐,隻是在此處難尋學堂,這是我一處心結。你我二人都是靈巧,便是靠著偷學偷聽的,也囫圇能認些字,不信到了買活軍那裏,沒有個出頭的日子。”
原來在京城這裏,女孩兒去附學讀書是從來沒有的先例,除非家中自請了塾師,孩子們都跟著一起認字,往外才不是個說嘴,其餘來說,不論是為女兒單請個塾師來,還是讓女兒去學堂裏讀書,對百姓來說都是極非分出挑的事情,便是願意出這個頭,也不會有塾師應聘,不會有學堂願收——除非是那些有了功名田土在身的人家,幾戶集合在一起,請個先生來教識字,講些《女誡》的東西,街坊這才覺得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