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燈火鬧春橋,十裏光相照,最是人間燈火能入詩詞,黃景秀自然也是見過上元夜燈的。千年以來,上元就有走百病的風俗,男女老少不論貴賤,都著白衣,婦女走街串巷,形成一隊,往往要繞城一周,或是出城前往城外近郊某處寺廟,供佛、祈福、觀燈而歸。便是萬州山上最富貴的人家,這一夜也不會禁止女眷出門。
黃家這裏,每年則是由她奶娘帶著她去走百病,對於這個習俗,家裏是很當真的,因為黃景秀的母親體弱多病,她還在繈褓中時便染疫去世了,黃舉人唯恐女兒也遺傳了妻子的弱質,因此每年上元節,都要奶娘帶她,從山腳處的碼頭開始,一直走到山頂的亭子處,在亭子中祈求平安,隨後再下山回家為什麼是奶娘帶著因為萬州的風俗,走百病要婦女帶著才能靈驗。
直到奶娘去世為止,黃景秀年年上元夜裏都要在外逗留許久,那天晚上,城中燈花如晝,家家戶戶張燈結彩,花樣百出的燈籠到處地懸掛著,人們手裏提著的絳紗燈,這是不便宜的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山上的女眷出門了,孩子們手裏舉著的小魚燈,燭光照透了彩紙,掩去了陳舊燈籠在山上也未必是年年換的,更何況山下了一盞燈籠精心嗬護,能用十幾年呢,便是偶有破損,趕快發現了去找裱糊匠,也能經過妙手恢複如初,在夜裏是輕易看不出瑕疵的。
還有滾在地上頑的滾燈,設計得極為巧妙,不論其如何滾動,中間裝著燭芯的部分始終穩穩當當,絕不會有傾倒的危險。懸掛著如花瓶、如鐵蒺藜的吉利彩燈,五顏六色的彩紙在燈光映照之下,都像是活了過來,燈上繪了的人物、花鳥、魚蟲、山水、日月在光影中扭動著,好像隨時隨地都能從光中脫出,燈市有一種奇妙的氛圍,好像模糊了現實和想象的界限。黃景秀對於燈火,是有一種別樣的喜愛的,她熟悉那朦朧而又堅定,和影子糾纏相伴的光亮
但是,買地的燈,又哪來的影子呢哪來的彩紙呢買地的燈,根本就不是用紙糊的自然也沒有了彩光和剪影沒有人舍得在寶貴的玻璃上貼花樣不錯,買地的燈全是玻璃做的一根根蠟燭、一盞盞燈芯很粗的油燈,在玻璃燈籠中散發著耀眼的光,經過玻璃四麵的折射,簡直就像是一個個小太陽,兩三個並排地掛在一起,這深藍色的天空都要被映得亮了起來在這樣的光華之下走過,隻怕連臉上的毛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簡直連黑夜本身都被完全驅除了,完全失掉了夜的韻味。
哪怕隻有一家店鋪,掛出了這樣的玻璃燈籠,也足夠讓人驚歎的了,而黃景秀看到的,卻是這一條街上,幾乎所有店鋪,或者多,或者少,都掛著同樣的燈籠招徠顧客。這怎麼能不讓她發出東風夜放花千樹的讚歎呢即便沒有煙花,這乍然升起的星光,難道不比焰火更加璀璨絢爛嗎比起上元夜那需要細心品鑒的朦朧燈火,此時的買地玻璃燈,是如此的簡單直接,卻又帶著不可違逆的氣勢,好像一下就席卷了她對於黑夜,對於燈火的認知
仔細想想,這還不是買地的上元夜,而是他們日常隨處可見的一個晚上啊
“其實耗費的燭火,和從前比還要更省了一些,之所以這樣光亮,完全是因為高透玻璃的價格開始下降的緣故”
一如既往,金娥貼心地充當了黃景秀和買地之間的橋梁,作為一個也曾在買地之外生活,隻是早來了幾年的活死人,她很明白黃景秀詫異的點在何處。“以前倒也不是沒有人想做琉璃燈籠,但是,透光度沒有這麼好做琉璃瓦用的那種琉璃,和這種高透玻璃是不能相比的。”
琉璃瓦這個東西,在萬州實在是非常稀奇的,就算是整個川蜀,能用得起琉璃瓦的人家也不多這裏說的用得起,是指在屋舍的瓦片中夾雜著一兩片琉璃瓦,在書房、臥室的上空,方便平日透光,形成一種猶如天窗的效果,想要通鋪琉璃瓦,這個耗費哪怕是皇家都承擔不起,琉璃瓦是很沉重的東西,而且往往是泛彩光、帶顏色的,以五彩晶瑩為貴。至少,在黃景秀的見識裏是如此。WwW.com
如果燒不出五彩,那就是一種灰撲撲的溫潤的白色,也有個名字叫做藥玉,這種顏色可以用來做擺件,不過,無論如何,琉璃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昂貴而沉重,不論怎麼燒,都是非常非常昂貴的東西,運輸也不容易。和買地這裏這種便宜的,高透光的玻璃,雖然都是燒出來的,但可以說完全不是一種東西了。
黃景秀雖然之前也聽說過買地的玻璃,並且在豐饒縣見到了玻璃窗戶,但是,她當時還沒有把玻璃窗戶和玻璃燈聯係在一起,直到見到了這樣光澈的玻璃燈,她才豁然洞開是啊,透明玻璃,瞧著就知道輕盈,比厚厚的五彩琉璃肯定要輕得多了,難道不是天造來做燈的好材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