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懸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混混沌沌,仿佛與天地同化,卻又仿佛什麼也感覺不到;仿佛過了一瞬間,卻又仿佛過了一千年;仿佛已經忘記了所有一切,卻又仿佛能看見無數的斷景,聽見無數的聲音。
他依稀聽見風吹過懸崖,瀑布轟鳴著漱洗青苔;聽見露珠滑落荷葉,朝霞在粼粼的湖波裏洇開;聽見花瓣在月色裏簌簌顫動,白鶴歡鳴著越過雲海;聽見清幽遼遠的琴聲,似有若無,從極遠處的天邊傳來。
他呼吸一窒,想起了那雙拂掃琴弦的纖美瑩白的手,想起獵獵鼓舞的紅衣,和那張冷豔如霜雪的容顏。然後又想起了燃燒的蓮花閣,璀璨如流星的劍陣,想起了迸炸的高塔,悲鳴撞地的“八歧大蛇”,和從那手中飛旋衝來的“紫龍劍”……心猛地一緊,突然感到一陣椎心徹骨的劇痛,“啊”地大叫一聲,睜開眼來。
光芒刺眼,他躺在一張長長的木桌上,上方懸滿了熾白的燈籠,四周圍著一圈明亮的銅鏡,人影晃動。見他突然坐起身來,眾人無不失聲驚呼,舉著銅鏡慌不迭地朝外退去。
“聖……聖……聖上!”一個頭戴鹿皮帽的矮胖蛇人老頭右手握著狹長的尖刀,右手捏著血淋淋的肝髒,麵如土色地瞪著他,渾身顫抖,嚇得連話也說不利索了。
“巫鹿?”他頭昏目眩,恍惚了片刻,才想起這人是誰。
再環顧周圍,左邊站著一個嬌小秀麗的紫衣少女,咬著唇,又是驚喜又是憂急地凝視著他,淚光瀅然。她旁邊是一個臉上塗著紫紋的蛇人大漢,和三個長得極為相似的蛇人少女。赫然正是王允真、蛇族的赤離火長老,與赤珠三姐妹。
許宣又驚又喜,既然又是一凜,這些人不是葬身於天漏山噴爆的熔岩裏了麼?難道……難道自己已經死了?正在陰曹地府裏和他們的鬼魂相聚?念頭未已,突然又覺胸腹裏一陣絞痛。低頭望去,更是寒毛盡乍,大叫一聲,險些從木桌上滾落在地。
他的胸腹被剖裂開來,露出血淋淋的內髒與白森森的肋骨,可惜清晰地看見心髒在胸廓裏急劇搏動;右側胸廓內空空蕩蕩,肝髒與肺都已被挖走,甚至能一眼瞧見沾滿了血汙的胃囊……瞧來恐怖欲嘔,難以言表。
忽聽一個熟悉的沙啞聲音哈哈笑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小子,你又不是第一次換肝肺了,這般矯情作甚?巫鹿,別理他,把肝填入後,再植入新肺,按我說的一步步縫合……赤長老,按住他的手腳,別讓他亂動!你們幾個小妮子,給他再灌些‘麻藥水’,讓他踏踏實實睡上一覺。”
許宣一愣,循聲望去,右側石壁旁坐著一個蓬頭亂發的俊秀男子,兩袖空空蕩蕩,果然正是與他亦敵亦有的魔帝林靈素!頓時恍然大悟,敢情這魔頭正在指導巫鹿用“百納之術”為自己更換髒腑。
巫鹿戰戰兢兢地將肝髒塞入他的胸廓,手指一捏,疼得他渾身汗水全都冒了出來,嘶聲大叫。
巫鹿嚇得結結巴巴地連呼“聖上恕罪”,他心裏卻是如釋重負,一陣激動狂喜。既然疼痛如此真實,就說明自己未死,而眼前的這些人也都是活生生的真人了!
但他們究竟如何從熔岩裏幸存下來,又如何從青帝、王文卿的手中,將自己救到了這裏?疑竇叢叢,接連湧入腦海。然而那劇烈的疼痛讓他呼吸如窒,眼前一片昏黑,無力思考。
昏昏沉沉中,隻覺得王允真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地在他耳邊低聲撫慰,似乎將什麼溫熱的藥水灌入了他的喉中。漸漸感覺不到疼痛了,整個人又仿佛慢慢飄了起來,懸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然後,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走在幹裂的荒原上,天紅如血,地火噴湧,全身仿佛也在冒著火。父親和真姨娘笑吟吟地站在前方,向他招手。他又驚又喜,叫喊著趔趄奔去,喉嚨卻火燒火燎,發不出聲音,每踩一步,都如同踏在虛軟的棉花裏。
波光搖蕩,父親、真姨娘突然消失了。他茫然地站在雲端,滾滾的雲層翻騰如怒海,亮起一道接一道的閃電。腳下一空,他驀地急墜而下,隨著暴雨、冰雹衝向莽莽林海。
他劈劈啪啪地墜入層層疊疊的森林,綠色的藤蔓、樹枝就像無數鬼怪的手,抓著他,拉扯著他,抽打著他,仿佛穿入他的身體,透出毛孔,長出無數嫩綠色的細芽。
接著,眼前那無邊無際的綠色又忽然消失了,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冰雪。他蜷在漫天風雪裏,凍得簌簌發抖。白色的太陽冷冷地懸在頭頂,依稀看見有個白衣女子站在身邊,悲喜交織地凝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