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貌雖瘦,必肥天下(1 / 3)

“吾貌雖瘦,必肥天下”——周恩來的逝世經過

作者:權野

他們曾經工作在周恩來身邊,他們的講述和他們的人一樣樸實真誠。

1972年初,也許更早些,周恩來就出現便血情況。專家們會診的結果我們衛士不全清楚,我隻是看到周恩來更加沒日沒夜地工作。每天睡眠多則三四小時,少則一二小時,甚至幾十小時不合眼。

醫生勸他做全麵檢查,他不幹。他望著醫生時,目光陰鬱、鎮定,帶著沉思和一種淡淡的哀涼,低聲懇求:“你們先不要忙,先讓我忙過這一段。再說,查出癌症又有什麼辦法?我這麼大歲數了,能多忙幾天,多處理幾件事就可以了。”

那天,周恩來已是30多個小時沒合眼。究竟處理了多少文件,接待了多少人?恐怕秘書也算不清楚。夜裏一點多,似乎他老人家該歇口氣了,秘書卻看著手表提醒:“總理,還有14分鍾。”“唔,你們做準備,我刮個胡子。”周恩來身體微微一晃,迅速又恢複了慣常那種快速敏捷的步伐。現在總理要刮胡子,說明又是外事活動。他注重儀表整潔,說這是一種禮貌。時間所剩不多,看來又顧不上吃飯了。我和小高便給負責招待工作的李維信打電話。打完電話回來,屋裏層外亂紛紛:周總理“失蹤”了!同誌們緊張尋找,忽然有人說:“哎呀,總理不是說要刮胡子嗎?”大家立刻尋到衛生間。進門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怔住了,唉,我們的總理喲!他垂落的左手下,有一條麵巾,他微屈的右臂,手裏仍虛握了沾有肥皂沫和胡子茬的刮臉刀,他就歪在鏡子前邊睡著了!他英俊的麵孔曾使所有的中國人為之驕傲,現在卻變得那麼瘦削灰黃;他的眉毛依然威武,雙唇仍然露出善良慈愛,可是他的眼窩卻是深深地、深深地凹陷下去……別出聲,都不要出聲,我們用顫抖的目光互相提醒。當心血翻呀翻,翻上壅塞的喉嚨,我們隻能讓淚水在眼圈裏悄悄地、悄悄地旋轉。

可是,周恩來雙肩一震,眼皮忽地掀起,便聽到“哎呀”一聲輕喚,周恩來已經抹抹臉朝外急走,一邊抬手看腕上的表,一邊喃喃:“糟糕,我睡著了呢,遲到了,遲到了,這次怪我……”“總理!”我們小聲叫著追上去,又不敢追到他麵前,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

因為我們在流淚。

來到新六所,韓念龍等同誌已經等候在那裏,迎上總理便彙報情況。這時,周恩來那灰黃的臉便奇跡般地出現了恢複片刻的青春的紅暈和光彩。我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隻有工作能夠使總理顯出年輕。

李維信輕輕走到周恩來身邊:“總理,吃碗麵條吧?已經給您準備好了。”“不吃了。”周恩來這一聲又顯出疲倦。他那威武的眉毛聳了聳,小聲說:“你幫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買兩塊咖啡糖?”李維信很快便取來兩聲咖啡糖。周恩來剝糖紙時,手指微微顫抖。他從來不曾吃什麼糖塊,這次連吃兩塊。大家都明白,咖啡可以提神。

會談開始了,是與越南總理範文同。越方不停地提條件,不時又在出爾反爾,好像我們援助他們隻能是無條件無限製地滿足一切。

會談十分艱難。周恩來不停地喝茶,但他越來越掩飾不住耗盡血汗之後的極度疲憊。借李維信上水的機會,他小聲吩咐:“給我送條濕毛巾。”

女服務員很快就用托盤送來了涼毛巾。周恩來拿過毛巾,在額頭和眼窩的部位反複擦拭按摩,然後放回托盤上,啞聲說:“謝謝。”

女服務員的目光從周恩來的臉上一掠而過,她不敢多看啊!周恩來剛剛擦試過的臉又恢複了光彩,但那濕漉漉的光彩有多少是水,又有多少是汗?當他用力按摩額頭時,他是怎樣艱難地從全身每一個細胞裏擠壓搜索聚集殘剩的最後一些血液和熱力啊!女服務員嘴角一抿,迅速垂下眼簾退出了。她是在強忍住自己的淚水。不到10分鍾,周恩來又用眼色討毛巾。女服務員上毛巾時,他小聲請求:“要熱的,熱一點。”

第三次上來了熱毛巾。周恩來一邊傾聽範文同的喋喋不休,一邊將熱毛巾用力按在額頭上,片刻,迅速而有力地在臉上搓幾下,將毛巾還給服務員,小聲囑咐:“再熱些,要燙的。”女服務員退下不遠,便聽到了周恩來的聲音。他與範文同會談的聲音始終那麼清朗流利。句句反應敏捷,字字切中問題實質。

服務室裏,兩名女服務員用滾開的水為周恩來涮毛巾,騰騰的蒸汽凝聚在睫毛上,眼圈裏又有淚珠,端了毛巾望會議室,燈光下便顯得五彩斑斕。周恩來在傾聽範文同講話時,將熱氣逼人的毛巾抖開,灼自己的額頭、眼窩、臉頰、脖頸……放下毛巾後,便又開始回答問題,闡明道理。

會談從夜裏兩點,一直進行到旭日東升。其間,每隔10分鍾服務員便送上一次開水涮過的毛巾。總理要走了,兩位女服務員沒有像往常那樣丟下手裏的活兒,追出去送周恩來。他們倆丟下毛巾,放下開水瓶,麵對麵垂了頭站立,各自捧了手怔怔地出神。“什麼毛病,你們這是……”李維信走近兩步,突然住了嘴。兩位年輕姑娘筍一般嫩的手,如今紅得像他家鄉出產的那種小水蘿卜,手指和掌緣燙起一串晶明透亮的小水泡,並且閃閃地泛出光澤。“哎呀,燙這麼多泡,”李維信皺一皺眉,他不善於跟女孩子講什麼體貼話,有些結巴:“你、你們辛苦了,也,也是為工作麼……”兩位女服務員仍是一動不動地捧著手,心在顫抖……“總理……”一聲哀哀的輕喚,兩名女服務員壓抑已久的哭聲便掙脫喉嚨的束縛,一下子灌滿了服務室,傳入空蕩蕩的會議室,久久不息地回蕩著。於是,這位山東大漢李維信也低下了頭。他哭了。

周恩來患了膀胱癌,發現早,聽醫生講,這個病重要的是必須治療及時。可是周恩平外事活動太多,又要總理天下大事,總是一拖再拖。這一拖,本來很好做的手術,非得動刀不可了。動刀子可就要傷身傷元氣了!那天,周恩來處理完桌上堆積的一疊疊文件,立起身,摘下了和某些工人做工時戴的毫無兩樣的袖套,小心翼翼疊整齊,目光在上邊停留幾秒,胸脯忽然一下大起伏,臉孔便轉向一邊。接著他又在屋中立住腳,環顧一圈,默默地向這裏的一切告別。當他的目光在牆壁上的圖表和辦公用具之間留戀往返時,我的心突然戰栗著抽縮起來。

位於文津街的解放軍305醫院,病房大樓底層有兩套寬敞的病房。一套是為*準備的,他沒有住。另一套住進了人,就是我跟隨已久的周恩來。

那是1975年年初的一天,專家們又為周恩來做了一次手術。包紮傷口時,躺在手術床上的周轉來緩緩睜開了眼。他黯淡的目光透出若有所求的神色,嘴角微微抽動著,發出微弱的訥訥聲:“叫,叫李冰同誌來。”“嗯,李冰輕輕應著,側耳俯身,貼近周恩來的唇際。於是,周恩來呼出的熱氣和艱難吐字的聲波,便直觸她的肌膚耳膜,從她心房喚來了春雷一般的隆隆回響。“雲南,雲南錫礦工人,肺癌發病情況,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你們,要去解決,這個問題,馬上就去。”周恩來斷斷續續,講完這句話,鼻凹處已經沁出汗。李冰用力抿緊嘴唇、點頭,防止淚水盈眶。她翕動著鼻翼,啞聲說:“我就去,請總理別說話了,千萬要好好休息。”她不敢久留,把頭一扭,匆匆退出手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