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邁城下,敵我軍士,傷者不知凡幾,當時之勢,言稱是‘人歇台子不歇’。首長們說了,盡人事,聽天命,能救治幾個便幾個。以我等當時所學,雖說是助手,原本所做也不過敲敲邊鼓,消毒鋪單、扛腿抬手,此刻顧不得這許多,凡那不甚疑難的,也分一二個於我等料理。有的術科隻觀摩首長做過,有的,幹脆隻是聽首長講授過。那時候傷員如潮水,會與不會,都得硬著頭皮上。彼時莫道是我,就說幾位首長,立於台邊手足無措,也是常有之事。乃至於未能救回來的,不勝其數,哪日不有幾個?
“旁的不多說,單就一個明軍的兵勇,叫炮彈砸碎了脛骨,截肢時少不得清創。此台截肢,適逢林首長並我兩人施術。事後回想,不知那時中了什麼邪祟,一心隻覺得新配發的雙氧水合用得緊,便拿紗布蘸飽了,攢成紗球,竟便把這雙氧水紗球塞入骨髓腔裏去擦……”
聽到這裏,陳瑞和瞪大了眼睛。不等他說話,謝耀就自嘲地苦笑一聲:“是了,你既去過了急診,自然極易想到:這雙氧水,倒下去便生出一堆氣泡;紗球一堵,許多氣泡出不得外麵來,當不過隻能往骨髓腔裏麵擠……壓力這樣高,你說能出什麼後果?”
“……空氣栓塞?”陳瑞和小心翼翼地問道。
謝耀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早先但聞空氣栓塞凶險非常,不曾料其來勢之迅猛遠過人力之所能及!不待林首長轉頭看我手中是何藥物,傷員便大叫一聲‘好悶’,霎時便人事不省,就……一刹那,人便不中用了。你若誠意遞狀子去告,不妨先同我說說:一塊紗布要了人性命,我該當何罪?督導不力乃使助手醫死傷員,林首長該當何罪?”
陳瑞和一驚,隨即回答:“這……這豈能相提並論!謝主任您的水平在元老院誰人不知,哪個能有資格來審你,自然不該領罰;首長們……當然更不能受罰……可、可我聽說,這在澳洲,叫‘醫療事故’,醫生要去蹲大獄的――哪怕官府不究,傷員的家裏人也會要醫生償命的!”
“還用得著去澳洲?若是此事出在百仞總醫院,就已經是醫療事故了!”謝耀頗有意味地笑了一下:“但此事卻是前線之事。償命?這兵勇連姓甚名甚都不曾說得出,逢此亂世,大抵也是無親無故,誰會為他找來此地要人償命?”
“這不是……”陳瑞和脫口而出,卻被謝耀一抬手止住了話頭。
“你休嚷。我且問你,澳洲的醫學是何等水平,這新光複的故土,又是何等水平?”
“這……”陳瑞和語塞:誰也沒去過澳洲,大家隻知道首長怎樣——可首長們的水平不就是澳洲的水平嗎?這跟是不是“醫療事故”又有什麼相幹?
“我曾聽聞林首長提及,雖在澳洲,京師的醫生和邊鄙之地的醫生,犯了同樣的錯誤,受罰也是不同的――京師罰得更重、更嚴,而窮鄉僻壤的草頭醫們則要輕得多。”謝耀說道,“王初一這條腿若是丟在臨高,堪夠讓這衛生員直接去找符有地報到,當上一二年的苦役營衛生員;但是在這前線……嗬嗬嗬嗬……”
“可這……這個,這個不對呀……”陳瑞和隻覺得哪裏有問題,可好像又說不出具體是什麼:“都是元老院歸化之民,憑什麼區別對待這麼明顯!”
“今天呐,我作為一個長者,有必要告訴你一點人生的經驗,教你個乖,你隻記著:此事出在這準治安區的地麵上,就是民不舉則官不究。衛生員水平低,連你我都看得出,宋首長難道看不出?林首長難道看不出?元老院難道看不出?為何不讓他們去蹲大獄?為何還是讓他們上前線?這其中關節你想過沒有?”謝耀問道。
“……”陳瑞和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他想起自己上培訓課程的時候,好幾位元老大夫都說過衛生培訓“太過簡陋”,據說澳洲一個大夫培養,前後要十多年功夫,方能獨立診療病人。
而元老院這裏,博鋪總醫院裏最好的歸化民大夫也隻有五年的資曆――多數人還是從護士和衛生員起步,根本沒受過多少醫學教育,都是“實踐中成長”,靠著不斷給人治療再參加各式各樣的短期培訓班培養起來。可想而知,這樣的“速成大夫”手下,類似謝耀的“雙氧水”事故不知出過多少了。
“好好想想,若是想不通……你好歹是聽過政治課的,明國治下的世道,所述章節不少,不可不讀。平日裏上工,莫帶這麼大氣性。”謝耀也不再多解釋,隻是無奈地笑笑:“跟老謝學技術可以,這脾性可莫要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