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時代總是被某種時代主流所支配,一種占主導地位的認識傾向掩蓋了其他多種不同的聲音。而真正的天才藝術家往往不為時尚所動,不願趨附迎合,於是他們的人和作品往往被同時代人視為異端,備受屈辱和侮慢。晏幾道就是這樣一個宋代非主流詞人,其詞被人稱作“鬼語”,其人則被稱作“畸人”。在那個詞風流俗的社會裏,晏幾道自覺選擇了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和話語方式,也就選擇了寂寞和孤獨。曆史上關於晏幾道的生平記載很少,個中緣故,便是如此。然而晏幾道憑一本《小山詞》,就足以使同時代的許多詞人黯然失色,他的《小山詞》在詞史、尤其是令詞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小山詞》就像是萬紅叢中的一點綠,在那個百花齊放的詞令時代裏,顯得格外地清新格外地閃耀。“北宋小令,近承古代。慢詞蕃衍,其風始微。晏殊、歐陽修、張先,因雅負名,而砥柱中流,斷非幾道莫屬。”
讓我們來重讀晏幾道其人其詞。
小山其人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約生於天聖八年(公元1030年)。歐陽修為晏殊撰寫碑文時,述殊子八人說:“幾道、傳正,皆太常寺太祝。”(晏殊神道碑)以人數次序推算,晏幾道當是第七子,與黃庭堅所說的“臨淄公暮子”(《小山詞序》)相合。其太常寺太祝一官,則係承父蔭而得,是內廷供奉的閑曹。晏幾道雖出身宦門,卻不喜歡結交權貴,故仕途蹇仄;他性格孤傲而絕假純真,不從俗流。少年時代的他跌宕歌詞,縱橫詩酒,鬥雞走馬,樂享奢華,他是相國公子,但不是“紈絝子弟”那類的公子哥兒。黃庭堅在為他的詞集作的序中談到他有“四癡”,即:“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從中可見晏幾道是個很純淨的人,可是在那樣一個並不純淨的社會裏,他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但是他不管這些,生活在自己構築的理想世界裏。他喜歡讀書,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自然就高於常人,但他並不以此沽譽釣名。他最喜歡的是和二三知己聚飲作詞。他的詞雖是讓歌妓們唱的,但不是柳永那類的俗曲,而是寓以詩人句法,清壯頓挫,能搖動人心。黃庭堅評小山詞說:“至其樂府,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這是說他的詞還是以“雅”為主,其上者,一片神行;其下者,也是春情搖曳,思致清醇。
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晏殊去世,是年晏幾道約二十六歲。父親的死,是晏幾道一生的轉折點。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生涯戛然而止,這位不諳人情世故的青年立刻感受到外部世界的霜刀雪劍。“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黃庭堅《小山詞序》)
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晏幾道以鄭俠事下獄。“熙寧中,鄭俠上書,事作下獄,悉治平時往還厚善者。俠家搜得叔原與俠詩雲:‘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裕陵稱之,即令釋出。”雖然有驚無險,卻也頗嚐牢獄之苦,此事對晏幾道的精神打擊是十分沉重的,這也使他更加速地向“畸”的方向發展。
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晏氏出任“監潁昌許田鎮”的低級官職。他不顧身份的低微,向權高位重的韓維獻詞。然而韓維卻並不賞識他,批評他“才有餘而德不足。”這裏的德指倫理道德。韓維認為他的詞缺乏正統的東西,不夠莊嚴敦厚,從中可見晏幾道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的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