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雲微微一笑,倚坐在了座椅裏,在他轉身又添了一句,
“不過,我聽說陳綱首的五條船裏,有一條本就是文昌公子那一房的名下,那條船上安排的貨位、貨物,至少也有一些是文昌公子親自安排的吧?”
樓雲心知肚明,他方才隻是有一些遷怒,陳洪確實不至於有膽子和她有私約,能和她暗中相約的當然就隻能是陳文昌了。
陳文昌名下有船,在船上安排的也許是並不起眼,甚至是無足輕重的東西,卻必定是那女坊主在信中要求陳文昌帶來的。
如此簡單地就瞞過了他和陳洪。
歎氣思索間,他的眼睛掃過了白紙卷上“海客談瀛洲,煙波微茫信難求”那兩句詩。
這是唐代李白的名篇《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詩句,寫的是詩仙李白在夢中暢遊仙山,偶遇仙人,驚歎向往間卻不過是恍然一夢的情境。
而詩中的所謂瀛洲,雖然是中土自古以來神話傳說中的海外仙山,其實也就是東海上如耽羅島、衝繩島、琉球島,甚至九州島這類的外夷海島吧。
所謂“海客”,除了遠來夷島求親的陳文昌,還能是誰呢?
倒是那女坊主的字跡,溫潤圓柔,半點也不像是她平常出人意表的為人行事。
隻不過他認得這字跡,確實是和駐馬寺裏老宋僧書信中的筆跡極為相似,也許是她身為寺奴時,在駐馬寺裏抄佛經抄出來的圓柔罷……
“學生拜見大人。”
陳文昌走進了公艙間,恭敬施禮。
他年紀不過二十二三,身材高瘦處很像陳洪,麵目斯文處與和這滿嘴胡須的叔叔差了十萬八千裏,他神情謙謹,甚至透出一兩分青年子侄的羞澀,但他眉目端正,一身嶄新的潑墨紋的白綢圓領寬袍,配上一頂精致黑漆彎腳襆帽,仍然看得出他出身世家,見官時神情自然,落落大方。
樓雲沒有馬上出聲,隻是淡眼重新打量著他。
按大宋例,隻要參加了鄉試和省試得到名次,都可以被稱為舉人,殿試及第後如他自己這般的探花就是進士出身。
陳文昌雖然隻在泉州府下的鄉試裏考過,得了舉人功名,但他既沒有繼續考試,也沒有在家裏幫著做生意,反倒去了城郊的泉南書院裏做了個小小訓導,每日在家中與書院間來回,以教書為樂。
現在看來,他也並不是個不出書齋的呆子。
“不知大人召學生來見,有何吩咐?”
他語氣平常,對於自己這一回成為了陳家的犧牲品,被挑出來送到海外來配夷女,頗有些不痛不癢的感覺,更沒有把他與季青辰的私約當回事。
樓雲也知道,除了三天前的海上風險後他突然出手,退還了相親畫像,表達了身為君子不需要和王世強搏命搶老婆的願望 ,其餘時候他仍然是一副“我言盡於此,要怎麼樣你們看著辦”的從容。
“學生前日冒昧來見大人,實在有些魯莽了,還請大人匆要見怪才好。”
陳文昌顯然把他的冷淡打量當成了他心中惱怒,誠懇拱手,
“方才在房中讀書時,聽得大人在學生門外駐足,想必是心中有難題難解,學生實在心中有愧,大人不遠萬裏來此荒夷之地,身處險境,非為私利,乃是為萬民謀福祉,學生素日熟讀詩書,臨事卻膽怯不前,不僅有負大人厚望,也負了學生平日立身之理——”
“……文昌公子多禮了。”
樓雲抬手攔了他的賠罪,心裏卻有些啼笑皆非。
他以往頗為欣賞陳文昌這份淡定從容,現在卻覺得有些讓人頭痛。
他怎麼就這樣簡單就聽了她的要求,為她準備了東西,卻根本不告訴他叔父?非要等到事到臨頭了,他樓雲才發現,她在他的五條國使座船上早有安排?
豈能讓他不惱?
“海客談瀛洲,煙波微茫信難求……”
他微微一歎,念了這兩句詩,抬手讓陳洪、陳文昌兩叔侄坐下,他看著陳文昌,笑語著,
“那唐坊季氏今日送信過來,讓本官為她問一問,文昌公子當初答應過她的事情,可曾辦好了?”
他不過隻是試探,陳文昌卻分外坦然,不等他多問,便拱手道:
“此事還沒有稟告過大人,也沒有向叔父提起,學生這回之所以以自作主張,是因為此事與季娘子的私事相關,不便說與大人與叔父所知——”
說話間,他歉然看了發怔的陳洪一眼,又轉向了樓雲,
“再者,如果說與母親大人知曉,隻會平白讓她煩心勞累,反叫父親大人和兄長、嫂嫂都不得安生,所以學生才自作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