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阿池,冷漠的眼,雪白的衣。
他輕易說服了柏葉侍女,他手中舉著磨透的防風瓦燈,完全正等著在廊橋上為她這一行人引路的姿態。
她微微搖了搖頭,讓姬墨不要妄動。
她向那侍女點頭頷首,在她的不明所以中重新戴上風帽。
她移步向前,準備跟著阿池前向秋獲院。
那裏本來就是她準備讓姬墨他們潛藏等待的地點。
那座客居是駐馬寺十七座客院裏景致最好,擺設最為精美的地方。在這扶桑內亂的時節應該沒有人入住。
而且,入住秋荻院想必也是符合剛才一大一小兩個寺奴為她編造的“高貴身份”。
阿池身為寺奴寮主,當然早就察覺到寺奴裏誰是她的眼線。
而她並不在意他有什麼打算,她隻知道三年寺奴生涯中,她經常打掃秋荻院的後門小路。那裏過了一片稀疏鬆林,就直通空明大師的佛齋。
而且,她也確實十年,沒有能和阿池說上話了。
“廊下君,你也請回客院裏休息吧,僧官們不會再召喚你去問話了。”
阿池用扶桑語向那鬆葉侍女說著,想必廊下君就是她的名字。
這侍女顯然對阿池頗有好感,見他出現為這一主七仆引路,似乎也沒有了懷疑之色,隻是點了點頭,道:
“多謝寮主,還請寮主轉告各位僧官,就算是海麵上的宋國船隊,也是支持京城裏的法皇的。”
季青辰還沒有如何,姬墨和那六名庫丁就已經被驚動。
縱然是訓練有素,隻因為這消息太過讓人吃驚,姬墨還是擔憂地看了季青辰一眼。
露出破綻的是那六名年輕的庫丁,他們當然能聽懂扶桑話,所以忍不住紛紛側目,向那柏葉侍女看了過去。
在阿池皺眉,連季青辰也知道要壞事的一瞬間,這警惕至極的柏葉侍女居然也沒有臉色變化,仍然一聲未出。
甚至連季青辰都看不出,這侍女到底有沒有起疑。
廊下君隻是把頭側得更偏了些,她沒辦法看到她的眼神。
要不是這侍女剛才看到了她撫去風帽後一頭在扶桑人裏隻有貴族女子才可能擁有的長發;她在披風裏麵穿著的絹質灰色僧衣;甚至還有她合什為禮時腕上的檀木佛珠。
如果不是這些僅屬於高級貴族所有的物品,她懷疑這廊下君現在就會叫喊出來:
說這寺裏來了細作。
阿池皺了眉,她也知道無法馬上翻臉,她索性不再理會——反正這侍女要在駐馬寺裏弄鬼,絕不可能瞞過寺奴的耳目。
就在她走過了五六歲,離著那侍女快遠了的時候,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突然的女子歎息。
這廊下君語帶憐憫,道:
“苦寒僧衣重,天女踏月來,入我茶靡殿,萬念俱成空。”
她居然輕聲吟誦出,一首應景而作的漢詩。
(看你一身苦行的僧衣,不知道今晚趁月而來是經受了什麼樣的痛苦。但隻要你一心向佛,無論是何等難堪的境遇,都能在我佛的慈悲中化解。)
吟唱作答,當然是貴族之間的禮儀。
但眼前讓她頭痛的是,她萬萬沒料到在這節骨眼上,能遇上世家中也極稀少的會做漢詩的高級侍女。
她轉頭看去,那侍女已經退後了三步,逃出了她剛才讓寺奴們控製的範圍。
盡管這廊下君並不知道,隻要姬墨出手,她仍然會在叫出來之前被捉住。
這樣曲折又保證她自己安全的吟詩唱對,當然足以試探出她季青辰的身份來曆。
她現在幾乎都能感覺到阿池遠遠站著,完全沒有解圍的意思,他噙著一絲冷笑,就是在等著看她狼狽下場。
姬墨他們更是幫不上忙。
——要她給樓雲默寫幾句唐詩還行,要她做詩,真是有點難為她。
至於這廊下君……
三年的寺奴身涯讓她知道:
盡管現在流行於平安京城的文化產品,應該是扶桑本地的俳歌和物語小說,而不再是唐代的中土文化。但在依靠血統維持統治地位的貴族眼中,自十九次遣唐使之後,精通漢學,能用漢語做詩就代表著世家大族的教養和血統高貴。
她駐步側目,輕吟了一首平仄完全不對的漢詩。
“悲心隨露冷,孤燈照魂歸,佛前恩義重,八寶台中人。”
(我因為無法訴說的傷痛,踏著拂曉前滿地的寒露而來。如遊魂一般尋找我佛的所在。多虧你點起一盞燈火,大發善心給我引路。你我因為佛法而在這寺中結緣,必定是因為我們都真心向佛的原故。)
她這樣的水平,在空明老和尚麵前隻會受到訓斥,就算是文藝青年王世強也隻能搖頭以對。
卻足以應付扶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