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呆了呆。
李福達的案子?
誠然,牽涉到郭勳,好像事情不小。但皇帝不是說了嗎?郭勳那是“自辯”、“請罪”疏。
已經定性了,郭勳多管閑事。
既然如此,李福達這個案子有什麼值得這麼多重臣一起來商議要不要徹查的?
朱厚熜看著他們:“李福達兩番逃脫的舊事就不提了。他在洛川鬧事逃脫後,怎麼還能化名堂而皇之地進入黃冊?怎麼還能輕易當上我大明堂堂的正三品衛指揮使?朕覽之觸目驚心,這樣的情況,以後怎麼避免再次發生?”
大明成精了這群人頓時懂了:皇帝要借這件事搞更大的事。
目標直指早就議好的借清丈田土和重造黃冊一事整頓胥吏,更是直指那倚寇自重的邊鎮。
“陛下!”楊一清頓時凝重對答,“大同鎮新立戰功,這功勞不大不小,他們剛好不足以擢升過甚,仍舊是繼續鎮守大同鎮為宜。這李福達案若徹查下去,不光大同,諸邊不安。這麼多年裏,官員擢遷,實已遍布諸邊。那李福達能竊據一衛指揮之位,五府勳臣、兵部裏都有人脫不開幹係。”
“朕懂得。”朱厚熜淡淡說道,“徹查的姿態,是要做出來的。朕震怒異常,是要讓朝野知道的。大同鎮官兵該賞的賞,這案子查到什麼分寸讓他們自己知道收斂,知道朕這裏記著一筆,要看卿等把握。此案既水落石出,各省是否還有其他賊人打點上下化名入籍?各縣州經手書辦和胥吏,至少要先給個機會讓他們自陳。現在交待了,大可從寬;將來若查出來了,那便從重。”
眾人這下鬆了一口氣,果然隻是借題發揮。
皇帝是越來越老練了,知道對邊鎮不能太粗暴。表麵上犒賞褒獎了,但又通過另外一樁事敲打他們收斂一下、乃至於留一個將來算賬的證據。
至於胥吏……早該整了!誰沒有最開始走上仕途時候被經年老吏拿捏過的經曆。
然後大家又都疑惑了起來,費宏問道:“陛下,便隻是此事?那也不需商議其利弊吧?”
“如何不需商議?”朱厚熜笑起來,“卿等匆忙奉詔到了禦書房,而後徹查此案,朝野如何看待徹查此案的目的?大同鎮怎麼看?民間士紳怎麼看?北虜……又會怎麼看?”
費宏頭皮陡然一麻:“……在結案止息之前,自然會因我大明打掃域內醃臢,頗有惶惶不安之勢。陛下,還是要引北虜再趁隙攻來嗎?”
朱厚熜點了點頭:“以我大明如今戰力,對上北虜難以言必勝,更遑論北征。土默特部俺答吃了個虧,等明年,快則二三月間,恐怕就要再攻來。朕這些時日在軍務會議與眾參謀商議之下,都以為這一仗免不了。既然如此,不如盡力主動謀劃好戰機。費卿勿慮,此戰不會曠日持久,然此戰要大勝,這樣才可為朕創造一個‘求和’機會。”
軍務會議之外的這些重臣不由得失聲確認道:“求和?”
朱厚熜點了點頭:“絕貢已數十年,隻要談下來,雖然是勝了之後談兩國貿易以求更多的時間,但朝野間自然會有人認為朕這是在求和。那倒無需在意,況且若真想複我山河絕了北患,朕要走這步棋。而邊情稍緩,卿等也可專心理好我大明新法軍務。”
皇帝明說了,這隻是“複我山河絕了北患”這個明確戰略目的的其中一步。
唐順之俞大猷隻是提出來複套,皇帝的胃口竟這麼大。
費宏不由得看向了楊一清:“應寧,軍務會議上,究竟議到何種程度了?”
作為總理國務大臣,按現在的分工,他關注軍務是不合適的。
但現在豈能不問?
楊一清和王守仁對視一眼,隨後歎道:“這確實是國策,陛下直言便是,何必說今日就是議一議李福達案要不要徹查?知道的人確實不宜多,但百年大計也不能隻在軍務會議上謀劃。那便再聽聽他們怎麼看的吧?”
朱厚熜笑了笑:“楊卿說得對,但今日這個會,就是欲蓋彌彰。朝野間知道的,隻能是商議牽涉到了武定侯的李福達案。俺答會不會上鉤,全看卿等後麵如何來把握分寸了。”
目前對韃靼談不上必勝,主動出擊更是敗的可能更大,而俺答又很大概率會咽不下這口氣,很快就將來偷襲比他大幾歲的大明天子老同誌。
朱厚熜又需要籌謀著給北虜一記重拳,那怎麼能不用計呢?
費宏等人漸漸聽明白了,皇帝反複強調今天就是商議李福達案要不要徹查,這也是對北虜之計的一部分。
但後來聽著聽著,他忍不住站了起來:“什麼?予北虜鐵器?這豈非養虎為患?”
“鐵鍋而已,生鐵要炒煉成熟鐵,他們還不行。北虜之中隻有俺答擄了不少漢民,反而會大為眼紅。而鐵鍋在漠北,那是用來收買牧民民心最好的東西。這鐵鍋,博迪汗會用來收買民心,俺答會用來想心思煉成熟鐵鑄造兵器。但是,鐵器嚴禁販售到漠北管了多少年了?管得住嗎?他們南下搶掠,搜刮鐵器比搜刮女人和金銀財寶更重要。”
朱厚熜說了一個事實,繼續補充:“不必憂慮過甚,給多少鐵器他們,總量不是能由我大明控製好嗎?朕乃大明天子,國與國之間談貿易,自然是與北元之主談。但是往北的商路,卻又必定經過土默特部,他們之間會怎麼爭,那也是值得期待的。”
“……那畢竟是鐵器啊。”
唐順之若在這裏,也隻會像費宏他們一樣心驚膽顫:陛下的膽子未免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