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夏天,紀知夏出生了。
紀知夏出生的時候,紀家簡直就是一團糟。
這一年計劃生育管得依然很嚴格,據說有些地方計生辦的政策會放寬一些,比如頭胎是女兒,允許再生一胎,不算超生,但有些地方政策就卡得很死,不管你頭胎是不是女兒,隻要生出下來了,就隻能是這一個,再生都會算超生。
尤其幹部黨員,更被要求貫徹這一政策,因此頭胎生了女兒都得認。
紀旬傑本在鎮辦公室工作,這是他很不容易得到的升遷機會——能一步步從小小的村幹部到鎮政府辦公室,他確實是有些本事的。
就在他幻想著未來一步步往上爬,能撈個鎮長,再接再厲,做到縣長,以後省長也不是不行。
當然這隻是他的一個幻想,他是最基層的幹部,在鎮辦公室做著打雜的工作,偶爾給省裏來的大領導沏杯茶就已經是頂天的光榮了,更多的卻是想都別想了。他本來就沾了政策的光,才能從村子裏出來,人也確實沒什麼本事,吃著皇糧,就飄了。
所以知道陶紅慧懷孕後,紀旬傑立馬就吵著讓她打掉。
陶紅慧倒沒什麼舍不得,直接去找人要來了打胎的藥——因為管得嚴,這種藥物十分緊俏,賣的很貴,足足花了她五塊錢。
00年的五塊錢,已經是一筆巨款了,要知道當時的豬肉也才三塊錢一斤,一塊錢可以買四個大肉包子,而紀旬傑當時的工資是220塊錢。
截止到現在,鄉鎮基層的普遍工資都在2000左右,可以換算一下,陶紅慧這五塊錢,相當於現在的五百塊。
五百塊買一盒打胎藥即使在現在也是天價,更何況00年。
所以陶紅慧當即就因為這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花費的巨資而憎惡上了肚子裏不該到來的胚胎。
她在家裏就服用了那個藥物,能感覺到肚子疼痛,也流了點血,隻是一點,血塊一樣的,不多,所以陶紅慧就以為成功打掉了,畢竟月份確實不大,聽說月份不大吃這個藥是很容易打掉的。
所以陶紅慧就沒有在意了。
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今年三歲,很是玉雪可愛,隻要抱出去,都會引來大家的稱讚,極大的滿足了陶紅慧的虛榮心。
陶紅慧和紀旬傑都沒什麼取名的天賦,紀旬傑給她取的名字叫紀春花,陶紅慧也覺得好聽,差點就要這麼定了下來。
紀旬傑的朋友周博彥聽了覺得很埋汰,自告奮勇要給紀春花取個名字。
彼時周博彥和紀旬傑在一個辦公室上班,比起紀旬傑,周博彥是正經的大學生,學識很高,所以職位比紀旬傑要好許多,他們倆的相處關係,其實是紀旬傑有些巴著他。
所以周博彥要給女兒取名字,紀旬傑也就笑嗬嗬應了,周博彥就說:“你這個女兒很漂亮,希望她以後像蘭花一樣典雅高潔。”
紀旬傑不解地問:“那為什麼不直接叫紀蘭花?”
周博彥說:“……澤,是潤澤的澤,希望你女兒像雨露一般潤澤他人,也能像蘭花一般高潔典雅,你這個女兒好好培養,以後會有出息的。”
當時周博彥說這句話,也是因為紀澤蘭小小年紀嘴就已經很甜,很會討好別人了,饒是紀旬傑重男輕女,也是喜愛這小姑娘的,因此很是疼愛。
周博彥給取的好名字,紀旬傑也就真的用了,逢人就說這名字還是周博彥取的,啊?你不知道周博彥是誰啊?就是鎮政府村建科的科長呢,他給取的名!
總之,紀澤蘭真的特給紀旬傑長麵子,所以紀旬傑還真的沒有像其他人那麼重男輕女。
所以,紀知夏的到來還真的不是時候。
陶紅慧一劑五塊錢的打胎藥沒能湊效,直到後麵生了紀知夏,陶紅慧都認為藥是假的,被騙了,可惜當時托的熟人購買的藥,等她找他算賬,人家不認賬了,這股氣一直沒處撒。
加上紀旬傑因為這一胎被舉報了,丟了鎮辦公室超級體麵的工作,倆人又沒有存錢的習慣,當月工資當月花,還要交生育罰款,交了一千塊,這可不是小數目,紀旬傑還是跟周博彥借錢交上的。
因此,夫妻倆對這孩子真的厭惡透頂,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他們的生活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時鄰居就有些風言風語,說這個孩子克他們家,聽得紀旬傑膈應死了。
但因為是個兒子,扔又舍不得扔,忍著惡心養著了。
那時鎮上的房子是一條條排的,左鄰右舍都是鄰居,靠他們最近的是一戶姓陸的人家,開了一家零食鋪,家境要比紀旬傑家裏好多了。至少過年的時候,陸冬城還能給華梅買一條細細的金鏈子,還有兩個粗粗的金鐲子,當時金價54元一克,因此一條金鏈子就花了陸冬城六百多塊錢,更何況那兩大金鐲子,粗略估算一下,得有兩千多了,加起來剛好三千塊錢出頭,是紀旬傑差不多快一年的工資。
陶紅慧看得眼熱,對紀旬傑抱怨說:“你看人家陸冬城多能幹,還能給媳婦買鏈子。”
紀旬傑煩躁地說:“那你嫁陸冬城去,做他媳婦去。”
這話將陶紅慧堵了回去,一句話都不說了。
但陸家比起他們來說,實在是太有錢了,陶紅慧就將主意打到了陸岱頭上,陸家有個好看的兒子,她家有個好看的女兒,這不剛好配個娃娃親?
陶紅慧一有這個主意,就跟紀旬傑說了。
紀旬傑聽了還有些不服氣,酸酸的說:“那便宜他們家小子了,咱們閨女這麼漂亮,他家小子瘦得跟麻杆似的,老子一拳就撂倒了。”
陶紅慧說:“但是那孩子個子高啊,六歲就能跟人家十二歲的孩子一樣高,不得了哦。”
又十分嫉妒地說:“他們家開鋪子的,裏麵那間我去看了,都是高檔營養品,別的地方都買不到,陸冬城居然能進到貨,也是有些本事的。”
紀旬傑自然也很嫉妒,立即甕聲甕氣地阻止陶紅慧繼續說下去,“好了,不要說了。”
他一點都不想聽!
這時候陶紅慧肚子已經很大了,快臨盆了,不敢去、也舍不得去衛生所,打算在家裏生。
她對陸岱這個小孩其實蠻有好感的,雖然才六歲,但真的很俊,特別俊,皮膚很白,這個年紀別的孩子可能還沒上學,就算上學了,也笨笨的,但陸岱六歲就上三年級了,成績很好,甚至能做出六年級的數學題,據說在家裏自學初中題目了,華梅也愛炫耀,所以整條街都知道他們這兒出了個神童。
別人家的孩子,陶紅慧饞陸岱饞得要死,要是陸岱是她兒子就好了。
不過,在陶紅慧心裏,還是自己女兒好看,四歲了,白白嫩嫩的,很聰明,嘴很甜,是她的小開心果。
陶紅慧生產那天,生歸生,消息也沒怎麼瞞——也實在是沒法瞞。陶紅慧本來就有些胖胖的,肚子大了都不知道,以為是胖了,又覺得吃了藥,完全沒往那方麵想,結果等發現肚子裏有個的時候,都已經快臨產了。
要偷著生,也要有這個條件,他們家沒車,又都是泥濘的路,恐怕車到半路,陶紅慧就被抖得在車上生了,那更難堪,隻能悄咪咪請了個產婆在家裏生。
說是悄咪咪,動靜怎麼可能瞞得住。
她的時候嚎得要死要活的,隔壁的陸家都聽到了。
陸岱雖然才六歲,但真的很聰明,很早慧,陸冬城給他買了很多書,這是一般家庭很難想到的事情,所以陸岱開智得也早。
他知道隔壁在生小孩,很好奇,趴在窗戶上聽,一開始是很嚇人的嚎叫聲,但過了很久之後,孕婦沒聲音了,取而代之的是嬰兒的啼哭聲,產婆說:“生了!生了!是個兒子!”
嬰兒的啼哭並不是很響亮,產婆的聲音倒是清晰響亮,“估摸著才四斤多一點,太小了,媽媽太胖了,小孩子營養搶不過媽媽。”
陸岱將窗戶推開一條縫,便看見了那個被產婆捧在掌心的小嬰兒,好小啊,真的好小啊,渾身紅通通的,濕漉漉的,還粘著血絲,看起來像是小猴子。
原來這就是剛出生的嬰兒,他出生也是這樣的嗎?
陸岱回去便問了華梅,華梅自然知道隔壁生了個兒子,但是她不咋關注,她一直都有些看不起陶紅慧和紀旬傑,就一份窮酸的政府辦公室的工作,就能各種裝,麻袋都沒他們那麼能裝。
聽到了陸岱問她,華梅有點得意,說:“你出生的時候有八斤多,是個大胖小子。你看你在媽媽肚子裏營養就這麼好,出生才能這麼大,現在個子也是鎮上同齡孩子裏最高的。”
又扭頭對陸冬城說:“這陶紅慧不行啊,生個崽才四斤,怕是養不活呢。”
陸冬城說:“你管他們養得活養不活。”
華梅說:“咱家鋪子裏不是有進口奶粉嗎?一罐五十塊,你問問他們買不買,是個兒子,紀旬傑總歸會樂意出錢吧?”
陸冬城不屑地說:“怕是舍不得。”
兩個大人的成算,也不避諱著陸岱,陸岱聽在耳裏,心裏有個模糊的想法,覺得小嬰兒有點可憐。
才四斤呢,是他的一半,媽媽說可能養不活。
好可憐。
陸岱後麵對這個嬰兒關注多了許多,每天下課回來就第一時間奔回家,拒絕了同學們去河裏抓魚的邀約。
他想看看小弟弟。
過去了好幾天,小弟弟已經沒有剛開始紅通通的醜陋模樣,變白了很多,臉小小的,頭也小小的,好可愛哦。
陸岱心裏軟成一片。他聽到了陶紅慧和紀旬傑要給他取名字,紀旬傑討厭這個兒子還來不及,又怎麼可能會用心給他取名字,所以暫時定了叫做紀厭,討厭的厭。
他們本就不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更何況他帶來了這麼多的黴運,讓他們家運一落千丈。
陸岱不知道大人的想法,隻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給小弟弟取什麼名字,所以他走路翻新華字典,上課也翻新華字典,翻出了好多好看的、寓意很好的字。
陸冬城給華梅買了一枚玉墜,聽說價格不菲,陸岱看著小弟弟,就想起了這塊玉。
的確,小弟弟白白的很漂亮,很安靜,好像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所以很少哭鬧,怎麼不像一塊玉呢?
瑾、瑜,都是美玉,紀瑾,紀瑜,都很好聽呢。
又或者,用璀,和璨,這都是玉石散發光澤的意思,溫溫柔柔的,像是玉瑩潤的光。
總之,陸岱費盡心思,取了很多好聽的名字,沒等他把這些名字給小弟弟的父母參考,小弟弟的名字就已經被確定了下來。
自然不是叫紀厭,是周叔叔取的名字,周叔叔給那個小妹妹取了名字,叫紀澤蘭,又來給小弟弟取名字了,叫做紀知夏。
知夏,知夏,唔,也很好聽呢,不過,會不會有點不好呢?夏天到來的時候,知了是第一個知道的,但是同樣,知了隻能活一個夏天,好可憐。
陸岱小臉嚴肅地想,真的沒有他想的那些名字好。
可是他從小就不是很愛說話,晚了一步,更沒有理由去說什麼了。
被他寫滿了一整張紙的名字被他揉成一團,丟到了水池裏,陸岱看著紙團被水浸濕,字跡模糊透了,再也看不清上麵的字跡。
很多人都喜歡紀澤蘭,連他母親華梅都很喜歡,時不時地給她幾顆糖,哄得小女孩甜甜的喊她媽媽。
但是陸岱不喜歡紀澤蘭,因為她很粘人,很煩人,不理她她還一臉天真無邪地跟他媽媽告狀,陸岱便會被華梅逼著帶紀澤蘭玩。
動不動就哭,摔倒了也哭,煩人。
還是弟弟安靜。
陸岱經常爬窗戶去看弟弟,他也發現了,弟弟的父母似乎不怎麼喜歡他,總是將他一個人仍在家裏,沒有人看管。
夏天蚊子多,小嬰兒白嫩嫩的皮膚上被蚊子咬了很多口,紅紅的又癢又痛,即使如此,小弟弟也不會哭,大多時候都是安靜的睡覺,即使醒來,也很少哭,大抵知道即使哭了也沒什麼用,沒有人會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