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過會睡那麼久。
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好像被浸在深深的水底,沒有一絲光,連意識也是被黑暗包裹的。然後慢慢浮起來,眼皮被一陣白光刺痛了,於是睜開來,還是那間屋子,雕花的窗子,高高的藥櫃,陽光透過窗照在陳年的積灰上,藥吊子在咕嚕嚕地響。
東方握著我的手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如果不是他睜著眼,會讓人以為他睡著了。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抱著我的手指,我想伸手去碰碰他,然後我發現我動不了。
也無法發出聲音。
低頭一看,我看見我自己還在床上躺著,頭上的百合穴與手腳都紮著銀針,腹部纏繞著白布,一些黃色的藥水透出了布條,看起來有點醜陋。
有些發愣。
……這是?
……所謂的出竅?
沒等我想明白,門吱呀一聲,一隻狗先跑進來,然後是端著一盤素菜一碗米飯的藥先生。他走到東方身後,把手上的東方放在桌上,然後把筷子遞給東方:“該吃飯了。”
東方這才像從夢中驚醒似的,眼珠動了動。然後他輕輕鬆開了我的手,很小心很溫柔地將那隻手放回被子下,又把被子兩邊重新掖了一遍。因為不敢碰到傷口,被子隻蓋到肚臍,其實沒什麼好整理的,但他做得很認真。
他轉了個身,拿起了筷子一口一口往嘴裏送,動作僵硬而緩慢,我能看出他並沒有食欲,但他在強迫自己咽下去。藥先生在一旁看著看著,忍不住歎氣,轉開身子,走到煎藥的爐子旁,拿起蒲扇,輕輕地扇著火。
東方吃完了一整碗飯,我有些吃驚,在平時他也很少吃那麼多。我看著他皺著眉咽下最後一口,然後用一旁銅盆裏的水洗了手,又去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才重新坐回到我床邊。他伸了伸手,但在碰到我指尖的那個瞬間又縮了回來,他走到爐邊,把兩隻手烤得掌心都發紅了,才來握我的手。
他又維持著方才那木泥胎像一般的姿勢,不動彈了。
藥先生端著剛剛煎好的藥走過來,黑沉沉一大碗,用筷子撬開我牙根,然後緩慢而小心地灌了進去。
藥先生走後,東方就在那裏坐了一整天,直到窗外黑了,屋裏隻有一盞燈,讓房間看起來半明半暗的。直到牆外遠遠傳來三更的梆子,東方的身子才微微晃動了一下,他站起來給自己洗了洗,然後掀開我的被子,挨著我躺下。
床並不大,我占了大半,他高高的個子隻是縮在邊緣,幾乎有半個身子是懸在外麵的,好不可憐。他抱住了我的胳膊,偏過頭,略微靠著我的胸膛,似乎在聽我的心跳。
“十天了。”他輕輕地開口,這是我今日聽見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有好好吃飯……”
他嗓子啞得不像話,說到最後尾音都顫了。
“別睡了……”
“楊蓮亭,別睡了,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他,房裏隻有黯淡的燭火在夜風中搖晃,無聲無息。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他就醒了。春日的天氣多變,昨兒還有陽光,今兒隻剩下鐵灰色的天空與陰雲,細密的雨水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雨霧彌漫,看起來有些荒涼。
他仰頭看了看我,我自然還是那個樣子,他剛剛醒來時那一點點惺忪不見了,眼底露出一絲迷惘與酸楚,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然後低頭蹭了蹭我的鬢角,在我唇上印下一個吻,聲音像個孩子似的委屈。
“醒一醒吧……”
我的心揪痛。
自然也不想再躺著了,可我試圖鑽回身體裏,卻動彈不了,我甚至看不出我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在什麼地方,除了東方,好像什麼都是混沌的,隻有一個輪廓一點印象。
昨晚,我浮在不知何處看了自己一夜,也守了東方一夜。他睡得並不安穩,眉頭一直皺著,仿佛隻要有些微的響動,他立刻就會醒過來。
東方起來後,和藥先生配合著為我翻了翻身體,然後用溫水泡過的布巾擦拭身體,換下衣褲,昏睡在床,似乎不能控製自己的排泄,我看到自己的褲子上有一塊深色的痕跡,不由覺得羞恥與尷尬,但東方眉毛都沒有抬一下,他為我鋪上了新的床單被褥,然後小心地托著我的頭,讓我能舒服地枕在軟枕上。
然後藥先生又煎起藥來,薄薄地熱氣散開,東方搬過一張椅子坐在我床邊,膝蓋上放著針線,他再給我繡荷包和護身符,他手法極快,不一會兒就做好一個,他就會給我壓在枕頭下,枕下已經鋪滿了。東方從來不是奉信鬼神的人,可是他如今這樣虔誠,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無望,才會讓他改變。
然後我忽然發現,我脖子上掛了一個舊的,是當初我送給他的,成親那天,我在裏麵裝了我們兩個纏繞在一起的頭發。
很快天又黑了。
東方像昨晚一樣,蜷縮在我身邊,抱著我的手臂。
“昨天又夢見你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