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在同一天,王有齡到了北通州。他從杭州動身,坐烏篷船到蘇州,然後換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豐北決口,舍舟換車,卻又舍不得多花盤纏,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車、便船,花費固然省得多,時間卻虛擲了,以至於走了幾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這裏是個水陸大碼頭,倉場侍郎駐紮在此,當地靠漕船、廒倉為生的,不知其數。這時正是南漕雲集、漕米入倉的旺季。漕幫與“花戶”,有各種公務私事接頭,漕丁所帶的私貨,也要運上岸來銷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處都是客滿。王有齡雇了個腳伕,挑著一擔行李,運投數處客店,找不到下榻之處。
最後到了西關一家“興發店”,看門口的閑人車馬還不多,王有齡心想:這一處差不多了。幾次碰壁的經驗,讓他學了個乖,跟櫃上好言商量,反而易於見拒。不如拿出官派來,反倒可以把買賣人唬倒。
於是,他把身上那件馬褂扯一扯平,從懷中取出來一副茶晶大墨鏡戴上,昂然直入,夥計趕緊迎出來,他不等他開口,先就大模大樣地吩咐:“給找一間清靜的屋子。”
夥計陪著笑先請教:“你老貴姓?”
“王。”
“喔,想是從南邊來?”
“嗯。”王有齡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幹。”
那夥計對這些候補官兒見得多了,一望便知,現在由他自己口中證實,便改了稱呼:“王老爺!”然後躊躇著說:“屋子倒是還有兩間,不敢讓王老爺住!”
“為什麼?”
“知州衙門派人來定下了。有位欽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帶的人很多,西關這幾家客店的空房,全給包了。實在對不起,王老爺再找一家看看。”說著又請了個安,連聲:“王老爺包涵。”
看他這副神情,王有齡不便再說不講理的話,依然隻好軟商量:“我已經走了好幾家,務必托你想辦法,給騰一間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隻住一宿,便好說話,夥計答應跟櫃上去商量。
櫃上最頭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兒不大,官架子大,動輒“混帳王八蛋”地罵,夥計回句嘴就得挨打,伺侯得稍欠周到便要鬧事。他們以“千總”、“把總”的職稱,給總督、巡撫當“戈什哈”還不夠格的官兒,敢於如此蠻橫無理,就因為有他們的“幫”在撐腰。漕幫暗中還有組織,異常隱秘,局外的“空子”無從窺其堂奧,所知道的就是極其團結,一聲喊“打”,個個伸拳,先砸爛客店再說。至於鬧出事來,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錢,呼叱立辦,客店裏是無論如何鬥不過他們的。所以遇到這樣的情形,幹脆往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煩。
但王有齡不同,雖然也有些官架子,文質彬彬,不象個不講理的人,再說,看他也不象習幹行旅,相當難纏的“老油子”,因而答應容留,但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
“王老爺!”那夥計說:“有句話說在頭裏,聽說欽差已經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還是明天早晨列,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隻好委屈您老了。話說回來,也不能讓您老沒有有地方住,不過嘿、嘿,那時候,隻好跟我們一起在大炕上擠一擠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齡,心滿意足,滿口應承:“隻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於是夥計在西跨院給他找了個單間。開發了腳夫,把行李拿到屋內。那夥計叫劉四,伺候了茶水,一麵替他解鋪蓋,一麵就跟他搭話,問問來蹤去跡。等他洗完臉喝茶休息的時候,拿來一盞油燈,順便問他晚飯怎麼吃?到了通州就等於到了京城了,王有齡心情頗為悠閑,要了兩個碟子,一壺白幹,慢慢喝著。正醺醺然在回憶與胡雪岩相處的那一段日子,隻見門簾一掀,隨即有人問道:“老爺!聽個曲兒吧?”
說話的聲音倒還脆,王有齡抬眼一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擦了一臉的粉,梳得高高的一個“喜鵲尾巴”,叮鈴當啷插著些銀釵小金鈴的。綠襖黑褲,下麵穿一雙粽子大的繡花紅鞋。重新再看到她臉上,皮膚黑一些,那眼睛卻顧盼之間,嬌韻欲流。王有齡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燈下,看過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這北道上的勾當他也領教過幾次,便招一招手說:“過來!”
那婦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後的老婦擺一擺手,然後一個人走了進來,請個安問道:“老爺貴姓啊?”
“我姓王。”王有齡問她:“你呢?”
“小名兒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從頭到腳,又細細端詳了一番,點點頭表示滿意。
“王老爺,就是一個人?”
“對了,一個人。”王有齡又說,“你先出去,回頭我找劉四來招呼你。”
於是金翠又飛了個媚眼,用她那有些發膩的聲音說道:“多謝王老爺,您老可別忘了,千萬叫劉四招呼我啊!”
“不會,不會!”
金翠掀著簾子走了。王有齡依然喝他的酒,於是淺斟低酌,越發慢了。
就這樣一麵喝,一麵等,劉四卻老是不露麵。反倒又來了些遊娼兜搭。因為心有所屬,他對那些野草閑花,懶得一顧,且有厭煩之感,便親自走出屋去,大聲喊道:“劉四,劉四!”
劉四還在前院,聽得呼喚,趕緊奔了來伺候,他隻當王有齡催促飯食,所以一進來先道歉,說今天旅客特別多,廚下忙不過來,建議王有齡再來四兩白幹:“您老慢慢喝著。”他詭秘地笑道,“回頭我替您老找個樂子。”
“什麼樂子?”王有齡明知故問地。
“這會兒還早,您老別忙。等二更過後,沒有人來,這間屋就歸您老住了。我找個人來,包管您老稱心如意。”劉四又說:“我找的這個人,是她們這一行的頂兒、尖兒,名叫金翠。”
王有齡笑了,“再拿酒來!”他大聲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兩張餅,劉四收拾殘肴,又沏上一壺茶來,接著便聽見簾鉤一響,金翠不速而至了。
“好好伺候!”劉四向她叮囑了這一句,退身出去,順手把房門帶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還解下衣襟上的一塊粉紅手絹,擦一擦碗口的茶漬,才雙手捧到王有齡麵前。
雖是北地胭脂,舉止倒還溫柔文靜,王有齡越有好感,拉著她的手問道:
“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著:“問這個幹嗎?”
“怎麼有忌諱?”
“倒不是有忌諱。”金翠答道:“說了實話,怕您老嫌我,不說實話,
我又不肯騙你。”
“我嫌你什麼?”王有齡很認真地說:“我不嫌!”
金翠那雙靈活的眼珠,在他臉上繞了一下,低下頭去,把眼簾垂了下來,隻見長長的睫毛不住跳運。這未免有情的神態,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齡決定明天再在這裏住一天。
一夜繾綣,加以旅途辛勞,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適,中間醒了一次,從枕頭下掏出一個銀殼表來看了看,將近午時,雖已不早,但有心與金翠再續前緣,便無須亟亟,翻個身依舊蒙頭大睡。這一睡睡不多時,為窗外的爭吵聲所諒醒,聽出一個是劉四,正低聲下聲地在賠罪,說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賃與別的旅客,“不過,這位王老爺連找了幾家鄙不行,看樣子還帶青病,出門哪裏不行方便?總爺,你別生氣,清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馬上給你騰。”
王有齡一聽,原來是為了自己占了別人的屋子,這不好讓劉四為難,急忙一翻身坐了起來,披衣下床。
他一麵拔閂開門,一麵向外大聲招呼:“劉四,你不必跟客人爭執,我讓就是了。”
等開出門來,隻見院子裏與劉四站在一起的那個人,約有五十上下年紀,穿著簇新灰布麵的老羊皮的袍子,頭上戴著小帽,腳下卻穿一雙“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認不準他的身分。
“王老爺,對不起,對不起!”劉四指著那人說:“這位是欽差大人身邊的楊二爺。您老這間屋子,就分派給楊二爺住。我另外想辦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請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齡向那姓楊的點點頭,作為招呼。又說:“你是正主兒,請進來坐吧!”
“不要緊,不要緊。”姓楊的也很客氣了,“王老爺你慢慢兒來!”
開出口來是雲南鄉音。喉音特重的雲南話,本就能予人以純摯的感覺,王有齡又從小在雲南住過,所以入耳更覺親切,隨即含笑問道:“你家哪裏,昆明?”
他這一句也是雲南話,字雖咬得不太準,韻味卻足。姓楊的頓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王老爺,你家也是雲南人?”
“我生在雲南。也攀得上是鄉親。”
“那好得很。”姓楊的大聲說道:“王老爺,你老不要麻煩了。你還住在這裏好了。”
“這怎麼好意思。來,來,請進來坐。”
“是!”姓楊的很誠退懇答道:“自己人說老實話,我還有點事要去辦,順便再找間屋子住。事情辦完了我再來,敘敘鄉情。很快,要不了一個時辰。”
“好,好!我等你。”
兩人連連拱手,互道“回見”。王有齡回到屋裏坐下來,定定神回想,覺得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溫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欽差的跟班,京裏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點,正愁著兩眼漆黑,不知門徑,現在找到個人可以指點,豈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擻,剛站起身要喊人,隻見劉四領著小夥計,把臉水熱茶都已捧了來了,他笑嘻嘻地說:“王老爺,您老的運氣真不壞,這一趟上京,一定萬事如意。”
“好說,好說!”王有齡十分高興,“劉四,回頭楊二爺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飯,你給提調一下子,不必太講究,可也別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文給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過不到一個時辰,姓楊的果然應約而至,手裏拎著一包東西。王有齡從窗戶裏遠遠望見,頓被提醒,趕緊開箱子隨便抓了些土產,放在桌上。然後掀簾子出去。
“公幹完了?”他問。
“噯!”姓楊的答道:“交給他們辦去了。”
進屋坐定,彼此重新請教姓名,姓楊的叫楊承福。王有齡管他叫“楊二哥”,他十分高興,接著便把帶來的一個包裹解開。
王有齡機警,搶先把自己預備下的禮物取了來,是一盒兩把水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內名聞遐邇的“舒蓮記”所製,一大包“宓大昌”的皮絲煙,這個字號,也是北方官宦人家連深閨內部知道的。
“楊二哥,不腆之儀,也算是個見麵禮兒!”王有齡笑道:“不過,冬天送扇子,好象不大合時宜。”
“老弟台!”楊承福一把接著他的手,不讓他把東西放下來,“你聽我說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實話,你可不能生我的氣。”
“那叫什麼話?楊二哥你盡管說。”
“你這些土儀,我也知道,名為‘四杭’,不過,你送給我是糟蹋了!水煙,我裝給我們大人吃,自己吃旱煙,扇子,你哪裏看見過象我這種人,弄把折扇在手裏搖啊搖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著,到京裏送別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說一句你聽,”楊承福似乎有些礙口,但停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我跟我們大人到了南邊,這些東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總要有個打算,你到北方來,沒有南邊的東西送人,我往南邊走,你又拿那裏的東西送我,你想,這是什麼算盤?”
話中帶些做兄長開導的意味,王有齡再要客氣,便似見外。“這一說,變成我假客氣了!”他說。
“本來不用客氣。”
楊承福一麵說,一麵已把他的包裹解了開來。他不收王有齡的禮,自己有所饋贈卻有一番說詞,他送的是家備的良藥,紫金錠、諸葛行軍散,還有種金色而形狀象耗子矢似的東西,即名為“老鼠矢”,這些藥與眾不同,出自大內“禦藥房”待製,選料名貴,為市麵上所買不到,而他家“大人”因為太監來打秋風,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來相送,惠而不費,備而不用,王有齡將來回南,拿這送人,最妙不過。
這是體貼誠懇的老實話,王有齡相當感動。等劉四送來四個涼碟,一個火鍋,楊承福便老實叨擾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蹤。
做主人的覺得初次見麵,雖有一見如故之感,但請托幫忙的說,在此時來說,還是交淺言深,所以除了直陳此次北上,想加捐個“州縣班子”以外,對於家世不肯多談。
那楊承福聽說他是個捐班的鹽大使,大小是個官兒,自己的身分,便覺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說:“這一說,我太放肆了!”“怎樣?”
“實不相瞞,我不過是個‘底下人’,哪裏能跟你兄弟相稱!”
“笑話!”王有齡說,“我沒有這些世俗之見。”
楊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處,也象是別有心事在盤算,過了好半響,突然放下杯子說:“這樣,我替你出個主意。我先問你,你這趟帶著多少錢?”
這話問得突兀,王有齡記起“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躊躇,既而自責,別人如此誠懇,自己怎麼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實答道:“不到五百兩銀子。”
楊承福點點頭:“加捐個‘州縣班子’,勉強也夠了。不過要想缺分好,還得另想辦法。”
“原要求楊二哥照應。”
“不敢當,不敢當。”楊承福接談正文,“捐班的名堂極多,不是內行哪裏弄得清楚?吏部‘文選司’的那些書辦,吃人不吐骨頭,你可曾先打算過?”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請教過內行,我想另外捐個‘本班盡先,的‘花樣’,得缺可以快些。”
“這個‘花樣’的價錢不輕。”當然,多少候補州縣,“轅門聽鼓”,吃盡當光,等到須眉皆白還未署過一任買缺的也多得是,王有齡以正八品的鹽大使,加捐為正七品的知縣,一到省遇有縣缺,盡完補用,這佯如意的算盤,代價自然不會低。楊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這麼辦。你要曉得,做官總以尋靠山最要緊,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錢,是‘本班盡先’的花樣,一到省裏,如果沒有人替你講話,有缺出來,照洋輪不到你。”
“咦!”王有齡倒奇怪了,“難道藩台可以不顧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尋個說怯,把你刷掉,譬如說,有個縣的縣官出缺了,他可以說,該縣文風素盛,不是學問優長的科甲出身,不能勝任,這樣就把捐班打下來了。倒過來也是一樣,說該縣地要事繁,非諳於吏沽的幹才不可,這意思就是說,科甲出身的,總不免書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這話不是?”
王有齡把他的話細細體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所以我勸你不必加捐‘本班盡先’,一樣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這樣的妙事!王有齡離座而起,一揖到地:“楊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進,不敢相忘。”
“好說,好說!”楊承福急忙跳起身來,拉住了他的手,“你請坐。聽我告訴你。”
楊承福為王有齡謀,與其花大價錢捐“本班盡先”,不如省些捐個“指省分發”,州縣分發省份,抽簽決定,各憑運氣,“指省分發,便可有所趨避,楊承福要他報捐時指明分發江蘇。
“我們大人是江蘇學政,身分與江蘇巡撫、江寧將軍並行,連兩江總督也要買帳。你分發到了江蘇,我替你跟我們大人說一說,巡撫或者藩台那裏關照一聲,不出三個月,包你‘掛牌’署缺,缺分好壞就要看你自己的運氣了。”
這真是天外飛來奇遇!王有齡笑得合不優口,卻不知說什麼好!心裏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麼名字?想問出口來,又覺不妥,說了半天,連江蘇學政是什麼人都不知道,豈非笑話。
楊承福還怕他不相信,特別又加了一句:“我們大人最肯照應同鄉,你算半個雲南人,再有我從中說話,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談興愈豪,楊承福雖的“底下人”的身分,卻不是那幹粗活的雜役,一樣知書識字,能替主人招待賓客,接頭公事,所以對京裏官場的動態,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此粗人,不是他談論的對手,此刻遇見王有齡,談科甲、談功名、談那些大官的出身交遊,他不但懂,而且聽得津津有味,這使得楊承福非常痛快,越覺得酒逢知己,人生難得。
“我們大人的人緣最好。在同年當中,年紀輕,有才氣,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應他。‘散館’以後,不過十年的功夫,就當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爺故世,丁憂閑了兩年多,現在一定升尚書了。”
聽到“散館”兩個字,便知是個翰林,王有齡問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這一榜是‘龍虎榜’,現在頂頂紅了。”楊承福興高采烈地說:“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點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軍機彭大人,他不曾點翰林,不過官運是他頂好,現在紅得很,軍機處裏一把抓。”
這話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齡也知道,軍機大臣要講資格,彭蘊章就算飛黃騰達,異乎常人,在軍機上也是後進,怎麼會“一把抓”呢?“這我倒要請教了,”他說,“大軍機不是有好幾位嗎?”
“不錯,有好幾位。不過前麵的幾位現在都不管事。資格最老的是賽尚阿賽大人,派到廣西打‘長毛’,吃了敗仗,革職了。
還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雋藻祁大入,那是老資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鄭親王家的那個老六,禦前大臣肅順,專門與他作對,灰心得很,越發不願管事。
這一來,就輪著彭大人,以下也還有兩三位,科名上說是老前輩,不過進軍機在後,凡事總要退讓一步,聽彭大人作主。”
“怪不得!有這麼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書,那是看得見的事了。”
王有齡又問:“丁憂服滿起複,仍舊是兵部侍郎?”
“調了。調戶部,‘兼管錢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應,哪裏輪得到。”
說來說去,到底叫什麼名字呢?王有齡心裏癢癢地,但越說越不宜開口動問。等飯罷訂了後約,楊承福剛剛告辭,王有齡跟著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買一部書。這部書在通都大邑都有得賣,京城裏琉璃廠榮主齋刻印的《爵秩全覽》,王有齡買了兩本,一本是今年,鹹豐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翻到戶部這一欄一看,幾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麵寫得明明白白,漢缺的戶部尚書和侍郎是孫瑞珍、王慶雲、何桂清。何桂清字根雲,雲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這個何桂清嗎?”王有齡喃喃自問,“他本籍不是雲南,也沒有聽說過有‘根雲’這個別號。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齡心裏,有著說不出的興奮,但也亂得厲害。他急需找個清靜地方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齡關門躺在炕上,細恩往事。有了幾分酒意,兼以驟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腦中亂得厲害,好外,才從一團亂絲中抽出一個頭緒。
這個頭緒從他隨父初到雲南時開始。王有齡的父親單名燮,字梅林,家貧力學,很受人尊敬,嘉慶二十三年中了福建鄉試第三十六名舉人,悉索敝賦湊了一筆盤纏,到北京去會試,房官已經薦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貧土落第,境況淒涼,幸好原任福建巡撫顏檢已調升直隸總督,他本來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這原是極好的一個機會,一麵有束修收入可以養家,一麵就近再等下一科的會試,免了一番長途跨涉,不必再為籌措旅費,仰屋興嗟。
下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喪回籍。會試三年一科,連番耽誤,已人中年,就算中了進士,榜下即用,也不過當六部的司官或者州縣,那問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專為年長家貧,而閱曆已深的舉人所想出來的一條路子。欽命工公大臣挑選,第一要儀表出眾,第二要言語便給。王燮這兩項都夠條件,加以筆下來得,而且當過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發雲南。
王燮攜眷到了雲南,隨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遷轉各縣,最後調署首縣昆明。有一天從外麵回衙,轎子抬人大門,聽見門房裏有人在讀書,聲音極其清朗,念得抑揚頓挫,把文章中的精義都念了出來,不由得大為欣賞。
回到上房,他便問聽差,“門房裏在念書的少年是誰啊?”
“是‘門稿’老何的兒子。”
“噢,念得好啊!找來我看看。”
於是把老何的兒子去找了來,王燮看他才十四五歲,生得眉清目秀,氣度安詳,竟是累世清貴的書香子弟,再細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達的貴相,越發驚奇。
“你叫什麼名字?”
“回老爺的話,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這一開口竟似點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問:“開筆做文章了沒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沒有人指點。”他說,“還摸不著門徑。”“拿你的窗課來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課帶了來,薄薄竹紙訂的兩個本子,雙手捧了上去。王燮打開一看,不但已經開筆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還有詩詞,肚子裏頗有些貨色,一筆字也寫得不壞。
王燮是苦學出身,深知貧土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頓起憐才之念,於是吩咐:“這樣吧,從明天起,你跟大少爺一起念書好了。”
大少爺就是王有齡。何桂清從此便成了他的書僮兼同窗。
這個何桂清可就是楊承福的主人?王有齡要解答的,就是這個疑問。
他懊悔沒有問清楊承福的住處,此刻無從訪晤。轉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處,也不能貿貿然跑了去,率直動間。如果是那個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瞞著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瘡疤,舊雨變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楊承福一定以為自己有痰疾,神智不清,怎還肯在他主人麵前竭力保薦援引?這樣一想,便仍舊隻有從回憶中去研究了。他記得何桂情是個很自負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書時,常常暗中幫自己做功課。他喜歡發議論,看法與常人不同,有時很高超,有時也很荒謬,但不論如問,夜雨聯床聽他上下古今閑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這樣的日子,並不太久,王有齡的母親在昆明病歿。他萬裏迢迢,扶柩歸鄉,從此再沒萬跟何桂清見過。而且也下曾聽他父親談過,事實上他門父子從雲南分手以手,見麵的機會也不多。王有齡記得何桂清比自己隻大一兩歲,如何能在十幾年前就點了翰林?而且他也不尾雲南人,不可能在雲南應鄉試。看起來,這位戶部侍郎放江蘇學政的何桂清與自己的同窗舊交何桂清,不過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為何又都在雲南?一巧不能再巧!聽楊承福悅他上人,少年早發,“有才氣,人又漂亮”,這些又都象是自己所以的何桂情。
疑雲越來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來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楊承福應約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鍋,對坐小的。
“下午總算辦了一件大事。”楊承福說,“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齡問到何桂清,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籠統稱呼了,“何大人什麼時候到?”
“總在明天午間。”
“一到就下船嗎?”
“哪裏?起碼有三四天耽擱。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兒要巴結我家大人?別的不說,通永道、倉場侍郎的兩頓餞行酒,是不能不吃的,這就是兩天去掉了。”
“那麼”王有齡很謹慎地問,“我能不能見一見何大人?”
楊承福想了想說:“索性這樣,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轅來,等我家大人一到,你在門口‘站’個‘班’,我隨即把你的‘手本’遞了上去。看他怎麼吩咐?”
“好極了。我遵辦。”
“還有句話,我家大人自己年紀輕,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講究儀表,他的袍褂帶來了沒有?”
這倒提醒了王有齡,他是五月裏動身的,臨進趕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卻還沒有。
聽他老實相告,楊承福便說:“虧得問一聲。現做是來不及了,買現成的也未見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來。”
楊承福非常熱心,親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藍納棉袍,一件狐皮出鋒,玄色貢緞的褂子,一頂暖帽。王有齡開箱子把八品頂戴的金頂子,以及繡著一隻小小的鵪鶉的“補子”都拿了出來,配置停當。看看腳下那雙靴子,已經破了兩個洞,便又叫劉四去買了雙新靴子,一麵在客店門口的“剃頭挑子”上剃了頭、刮了臉。回到屋裏,了急急地又剔亮汕燈寫手本,在自己的名字下麵,特別用小字注明:字雪軒,一字英九”。這樣,如果楊承福的主人,真的是當年同窗兼書僮的何桂清,便決不會想不起他這個“王有齡”是何許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齊,攬鏡自照,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上這身借來的新袍褂,自覺氣宇軒昂,派頭十足,心裏一高興,精神越覺爽健,叫劉四雇了乘車,一直來到楊承福所說的“行轅”:西門一座道觀的精舍。
“你來得早!”楊承福說:“總要午間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這時王有齡想起一件事,回頭把手本遞了上去,說不定就有石破天驚的奇遇出現,到那時楊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會在心裏罵:“這小子真會裝蒜,枉為待他那麼好,居然事先一點口風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要實說固然不可,就露一點根由,也是不妥,恩來想去,隻有含含糊糊先安一個伏筆,等事後再作解釋。
於是他把楊承福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楊二哥,等下如果何大小接見,說不定有些花樣,讓你意想不到。”
“什麼花樣?”楊承福有些緊張。“你不是要上什麼‘條陳’吧?”
“不是,不是!”他供拱手答道:“你請放心,倘有花樣,決不是闖什麼禍。”
“那好,我想你也不會害我。”
“哪裏的話?”王有齡異常不安,“楊二哥待我的這番盛情,報答下盡,我怎能替你找麻煩惹禍?”
楊承福點點頭,還想問下去,隻見一名差官裝束的漢子,一騎快馬,飛奔到門,看樣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楊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錯!消息來了,何桂清已經到了通州,正在“接宮廳”與迎候的官員應酬,馬上就要到“行轅”了。
土有齡心裏有些發慌,果真是當年的何桂清,相見之下,身分如雲泥之判,見了麵該怎麼稱呼,說些什麼才得體?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亂糟糟夾雜著畏懼與興奮的心情,他記得隻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過。
幸好,鳴鑼喝道的八抬大轎,一直抬進“行轅”大門。王有齡隻“站班”,不報名,轎簾不曾打開,轎中人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候補鹽大使在“伺候”,在別人是勞而無功,在他卻是如釋重負,舒口氣依舊到門房裏去坐著。
凳子都沒坐熱,忽聽得裏麵遞相傳呼:“請王老爺!”“請王老爺!”
王有齡一聽,心又跳了,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候,楊承福比什麼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齡麵前,把他一拉拉到僻處,不斷眨著眼,顯得驚異莫名地問道:“王老爺,你與我家大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二哥”
“王老爺!”楊承福大聲打斷,跟著請了個安,站起身來說,“你老千萬不能如此稱呼!讓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氣,非把我打發回雲南不可。”
“那麼叫你什麼呢?老楊?”
“是。王老爺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楊也可以。”
“老楊,我先問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麼說?”
“他很高興,說:‘此是故人。快請!快請!’”
這一下,王有齡也很高興了。“不錯。”他順口答道:“我們是世交。多年不見,隻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時不敢跟你說破。”
“怪不得!”楊承福的疑團算是打破了,“快請進去吧!”
說著,哈一哈腰,伸手肅客,然後在前引路,把王有齡帶到一個小院子裏。
這個小院子原是這裏的老道習靜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間平房,正中門媚上懸著塊小小的匾,上快“鶴軒”二字。未進鶴軒,先有聽差高唱通報:“王老爺到!”
接著棉門簾一掀,踏出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麵白如玉,戴一頂珊瑚結子的黑緞小帽,穿一件半舊的青灰緞麵的薄棉袍,極挺括的紮腳褲,白布襪,黑緞鞋,豐神瀟灑,從頭到腳都是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派頭,怎麼樣也看不出是現任的二品大員。
驟看之下,王有齡倒有些不敢相認,反是何桂清先開口:“雪軒,一別二十年,想不到在這裏重逢!”
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不同的是,當初叫“少爺”,現在叫“雪軒”。
這提醒了王有齡,身分真個判如雲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雲”,他還是從《爵秩全覽》中發見他有了一個別號。“做此官行此禮”,少不得要叫他一聲“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齡一麵叫,一麵請了個安。
這時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當,不敢當!”他親手來扶“故人”,同時回頭問楊承福:“王老爺可曾帶跟班?”
問跟班實在是問衣包,如果帶了跟班,那麼一定知道主人必會請客人便衣相見,預先帶著衣包好更換,楊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爺在客邊,不曾帶人來。”
“那快伺候王老爺換衣服!”河桂清說:“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楊承福轉臉向王有齡說,“王老爺請隨我來。”
他把他引入東麵一問客室,放下簾子走了出去。王有齡打量了一下,隻見四壁字畫都落著“根雲”的款,雖是過境稍作勾留,依然有過一番布置。何桂清的派頭還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脫胎換骨了。
正在感慨萬端時,楊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臥龍袋”,來伺候王有齡更換。不過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變為身分絕不相類,相當於“老爺與聽差”的關係,僅是這一番小小的人事滄桑,己令人感到世事萬端,奇妙莫惻,足夠尋味了。
“王老爺!”楊承福說,“這一身衣服很合適,回頭你老就穿了回去。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還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腳。”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齡握著他的手,心頭所感到的溫暖,比那件號稱為“蘿卜絲”的新羊裘為他身上所帶來的溫暖更多,“老楊,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個‘緣’。”楊承福取過一麵鏡子來,“王老爺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齡從鏡子裏發現自己,比穿著官服,又換了副樣子,春風滿麵,喜氣洋洋,如果留上兩撇八字胡子,就是麵團團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會鏡子,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開心,卻笑得無端,楊承福不免詫異。
“老楊!你說人生是個‘緣’字,我說人生如戲。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剛折疊好的那套官服:“這些不都是‘行頭’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就因為有‘緣’才生出許多‘戲’來。人生偶合,各憑機緣,其中沒有道理好說。”
“王老爺的話不錯,請吧!我們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這出‘戲’唱下來!”
“說得是。”王有齡深深點頭。
心中存著個“唱戲”的念頭,便沒有什麼忸怩和為難的感覺了。踱著方步,由楊承福領到西麵何桂清的屋子裏,進門一揖,從容說道:“多謝何大人厚賜。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何桂清沒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練深沉,相當驚異,同時心裏一塊石頭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擔心,怕王有齡在底下人麵前泄了他的底細,照現在這樣子看,看決不會有的事。
“噯,你太客氣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來就表明了不忘舊情的本心,“請炕上來坐,比較舒服些。”
炕幾上已擺了八個高腳盆子,裝著茶點水果,炕前一個雪白銅的火盆,發出嘩嘩剝剝煤炭的輕響。王有齡覺得這樣的氣氛,正宜於細談敘舊,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還要讓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當楊承福端來了蓋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擋駕。王老爺是我從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見,我們要好好談談,叫他們不必在外麵伺候。”
“是!”楊承福又說,“請大人的示,晚上有飯局”
“我知道,回頭再說。”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單獨相處,反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還有些窘態。王有齡一看這情形,隻好口不擇言他說了句:“二十年不見,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雲,‘同學少年真不賤’!可喜可賀。”
話是不甚得體,但總算開了個頭,何桂清緊接著搖搖手說:“雪軒!我們的稱呼要改一改,在場麵上,朝廷體製所關,不得不用官稱,私底下你叫我‘根雲’好了。”
“是。”王有齡但然接受他的建議,“我倒還不知道你這個大號的由來。”
“是我自己取的。‘根雲’者,‘根基於雲南’,永不忘本耳。”
原來如此!王有齡心想:照他的解釋,無非特意掛一塊“雲南人”的幌子,照此看來,他可能是“冒籍”中的舉。這也下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