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老是玩不是事。劉不才最感苦惱的是,無事可做,手會發癢,老想賭錢,但每一轉到這個念頭,隨即想起自己對陳世龍說過的話,拚命壓製著。如是十天下來,他實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說句話,等了兩天,到第三天終於把胡雪岩等到了。“雪岩!”他有些激動,“來了半個多月,什麼事也沒有做,我也曉得你事情忙,不過,這樣子下去,我要悶出病來了!”
“我曉得,我曉得!實在對不起,幾處的事情,都非我親自料理不可。現在大致有了頭緒,尤其海運轉駁,總算辦妥當了。我可以抽得出工夫來,明天開始,我們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問道,“三叔,你酒量怎麼樣?”
“還可以對付。”
“那麼,我先給你介紹一個朋友。”
他介紹的是裘豐言。押運洋槍的差使,裘豐言辦得很妥當,王有齡送了他一筆錢,看實誇獎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極好,跟劉不才一見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托,刻意敷衍,因而劉不才也覺得交了裘豐言這個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高興的事。
陪著看地皮的事,便由裘豐言來承當,每天一早到豐樂橋茶館裏喝茶。裘豐言在揚州住過,早晨這一頓很講究,炒兩個菜吃早酒,酒罷吃麵,然後由賠客領著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價錢不合,這樣一番折中下來,到了下午三點鍾,裘豐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劉不才因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樣無聊,倒也相安無事,把想賭的念頭歇了下來。
突然間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來找劉不才,第一句話就是:“三叔,我要請你陪一位客,這位客嫖賭吃著,無所不精,隻有你可以陪他。”
劉不才一時開不得口,第一,覺得突兀,第二,覺得胡雪岩違反了他自己的來意,本來要求人家戒賭的,此刻倒轉頭來,請人去賭,第三,覺得自己說了戒賭,而且真的已經戒掉,卻又開戒,這番來之不易的決心和毅力,輕易付之東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色說道,“你心裏不要嘀咕,這些地方就是我要請你幫忙的。說得再痛快一點,這也就是我用你的長處。”
那就沒話好說了,“既然是幫你的忙,我自然照辦。”劉不才問,“不過是怎麼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說清楚。”
胡雪岩略微躊躇了一下,“說來話長,其中有點曲折,一時也說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除這位公子哥兒玩得高興了,對我的生意大有幫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請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闊客。當然,以闊客做這位公子哥兒的清客,不就更加夠味道了!”
這一下,劉不才方始真的懂了,點點頭很沉重地道:“隻要你不心疼,擺闊我會,結交闊客我也會。”
“自然!怎麼談得到心疼的話?三叔,”胡雪岩問,“你一場賭,最多輸過多少?”
“輸過”劉不才說,“輸過一爿當店,規模不大,折算三萬銀子。”
“好的,你經過大場麵。那就行了!”胡雪岩說,“你不必顧慮,三五萬銀子,我捧現銀給你,再多也不要緊,我隨時都調得動。總之,輸不要緊,千萬不能露出小家子氣的樣子來!”
“這你放心好了,賭上頭,我的膽子最大。”
當時約定,胡雪岩下午來陪他去結交那位公子哥兒,銀票在那時帶來。劉不才便也精神抖擻地去剃了頭,打扮成個翩翩濁世公子的樣子,在那裏坐等。
午後不久,胡雪岩又來了,看劉不才穿的是鐵灰色緞麵的灰鼠皮袍,棗紅色巴圖魯坎肩,頭戴一頂珊瑚結子的玄色緞子的小帽,正中鑲著一塊壽字紋的碧玉。雪白的紡綢褂子,下麵是筆挺的紮腳褲和一雙漳絨的雙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兩樣東西帶了來,正好配你這一身打扮。”
那兩佯東西是一個金打簧表,帶著恨極粗的金鏈子,一個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兩萬銀票,起碼是五百兩一張。
“時候還早,我先把這個闊少的來曆告訴你。”
這位闊少姓龐,是胡雪岩到南得去的那兩夭認識的,大家都叫他龐二爺。這位龐二爺是絲業世家,幾代蓄積,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莊上很賺了些,所以雖不是富堪敵國,而殷厚之處,遠非外人所能想象。
龐二爺雖然是一等一的紈袴,但家學淵源,做生意極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
龐二爺是個捐班的道台,自然不會“轅門聽鼓”去候補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麼州縣官在他麵前,以官派驕人,那一下他擺出來的官派,比什麼人都足,就從這一點上,把龐二爺吃軟不吃硬的性情,完全顯出來了。
原來是他!劉不才一麵聽,一麵心裏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龐二爺,不過論”少爺班子”的等級,劉不才起碼要比他差兩等。而且現在已經“落薄”了,提起來,說是“當年劉敬德堂的老三”,這句話並不見得光彩,龐二爺心裏作何感想,卻不能不預先顧慮。
“三叔,”胡雪岩接下來說,“為了拉攏龐二爺,我特地托王大老爺出麵請客,他是你們湖州的父母官,龐二爺再忙也不能不到。不過今天隻是為了請客吃飯,‘場頭,拉不大,隻不過打打麻將。你要拿本事出來,讓他跟你賭過一場,還願意跟你賭第二場,這樣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攏。”
“我曉得了。這一點你放心!不過,”劉不才很吃力地說,“我們雖沒有會過,他是在上海的時候多,大概總也曉得我這個人。”
“曉得也不要緊,‘敗子回頭金不換,,沒有哪個笑話你!再說,我跟王大老爺關照過了,對你會特別客氣,有主人抬舉著,人家也識不透你的底細。”
劉不才聽了他的話,看一看自己那身裝柬,再看一看那兩萬銀票,想法變過了,什麼都可以假,銀子不假,錢就是膽,怕什麼!
“雪岩,你的話不錯。”他精神抖擻地問,“我們什麼時候走?”說著,便打開那隻打簧表,一看才午後兩點鍾。
“約的是四點,我自然要早到。你再養養神,準時到王公館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王家的地址。
約定了各自分手。劉不才果然靠在一張軟榻上,閉目養神,把龐二爺的脾氣作了一番很周詳的考慮,然後又細想應付的態度。自己覺得頗有把握,欣然睜眼,重新又修飾了一番,方始雇一頂小轎,專程赴約。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氣,口口聲聲稱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陣,請的客人陸續都到了,除了嵇鶴齡和裘豐言,另外兩個都是闊少,一個是做過天津海關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個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來言不及義,不是說一頓牌九輸了多少,就是談“江山船”上出了怎麼樣的一個尤物。
最後,龐二爺到了,三十四五歲年紀,一張銀盆大臉,賽似戲台上的曹操。因為祖父死了不久,有限製在身,隻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隻翻頭十足的“火油鑽”戒指,戒麵朝裏,偶爾揚手之間,掌中光芒亂閃,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見,龐二爺初見麵的隻是嵇鶴齡、裘豐言和劉不才。聽到他是胡州口音,便覺親熱,“劉三哥,”他問,“你府上哪裏?我怎麼沒育見過?”
劉不才聲明住處,接著又說:“久仰龐二爺的大名,幸會之至。”
“彼此,彼此!”龐二也很客氣,不象有架子的紈袴。
“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該上場了!”
於是主子引尋,進入廂房,裏麵已擺好一桌麻將牌在那裏,站著商議入局,龐、周、高三人是用不著說的,剩下一個搭子,主人讓嵇鶴齡,嵇鶴齡讓劉不才,劉不才讓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辭,便即定局,仍由劉不才上場。
扳好位於坐定,講好一萬銀子一底的“幺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隨即劈劈啪啪打了起來。劉不才先不忙著和牌,細看各人的牌路,龐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個毛病,喜歡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氣一樣,性子急,不問大小,見牌就和,一等張便把脾扣了下來,兩眼瞪著“湖”裏,恨不得揀一張來和牌似地。
然而牌雖打得蹩腳,手氣卻是他好。四圈牌下來,和了兩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經贏了將近一底,把他高興得不得了。
“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厲害,張子太鬆!”龐二一麵擲骰子扳位,一麵冷冷地說,“這回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當心一點兒!”
結果劉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龐二對麵。高四老脾氣不改,十三張牌隻要七張花色一樣,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張子仍舊很鬆。劉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張子也會鬆,讓周五撿了便宜,手風一上去就很難製了。
打定這個主意,連邊嵌都不吃,全神貫注在下家,把周五釘得死死地,兩圈牌下來,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輸家的龐二卻並無起色。於是劉不才又想,現在不但要扣住周五,還得想辦法讓龐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極精,稍微注意一下進出張子,就能料到龐二要的牌,總是在他剛聽張的時候“放銃”。龐二連著和了兩副,手風一順扳了回去。等八圈下來吃飯,計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麵,大輸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龐二這樣對劉不才說,“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裏,哪裏!”劉不才覺得很安慰,同時也有些佩服龐二,是個識好歹的人。
到了飯後,龐二的手風轉旺了,逢莊必連,牌也越和越大,這也要歸功劉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張子,隻是專門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讓他們倆和大牌,一看風色不對,不是自己搶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結帳,龐二一家大贏,周五一家大輸。
“每次都是這樣,先贏後輸,輸倒不要緊,牌真氣人!”周五恨恨地說,“所以我不喜歡打麻將!真沒意思。”
龐二和高四是看慣了他這副樣子,相視而笑,不說什麼,劉不才卻開口了:“周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對!”周五接著說道:“我來推個莊!”
高四無可無不可,劉不才也不作聲,隻有龐二遲疑著說:“太晚了吧?打攪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話,“各位盡管盡興,是吃了消夜再上場,還是”
“吃消夜還早。”周五搶著說道,“等我先推個莊再說。”
龐二深知他的脾氣,若是他做莊,不管輸贏,不見天光不散,因而緊接著他的話說:
“都是自己人,小玩玩。這樣好了,推‘輪莊牌九’,大小隨意,一萬兩銀子一莊,輸光讓位,贏的也隻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碼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來,擾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覺正好。”
“這話不錯。”高四也說,“明天上半天,我還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難鳴,隻得依從。等把牌拿出來,自然是他第一個做莊,掏出隨身攜帶的一個豆莢樣的象牙盒,抽開蓋子倒出四粒骰子來。周五的花樣很多,四粒骰子一擲,要有一個四,一個五,才把紅的那粒揀出來,餘下三粒再擲,擲出一個四,一個六,才用紅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諧音為“酒”,六加四是十,諧音為“肉”,說是“請骰子吃酒吃肉”。
“麻將要打得清靜,牌九要賭得熱鬧,請大家都來玩!”周五大聲說道,“一兩銀子也可以下注。”
這時襲豐言還沒有走,劉不才分了二百兩“紅錢”給他,讓他五兩、十兩押著玩。王有齡也被請了下場,胡雪岩雖不喜歡賭錢,但此時當然要助興,取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押在龐二所坐的上門。
“是大,是小?”龐二問說。
“看我‘開門’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性格,開出“門”來,自是“一翻兩瞪眼”的小牌九。
他這個莊隻推了兩方牌九,就讓龐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來是龐二推莊,四方牌九,平平而過。周五卻又輸了一萬多,大贏家是高四,劉不才也贏了五六千銀子。
第三個莊家是劉不才,他卷起雪白的袖頭,洗牌砌好,一麵開門一麵說:“周五哥喜歡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賭得火氣上來了,一聽他的話,脫口答道:“對!‘春天不問路’,坐天門就打天門。”說著,從身上掏出一疊銀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龐二大不以為然,“大家好玩嘛!你這樣子不讓別人下注,多沒意思!”
“怎麼叫沒意思,各人賭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門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碼,不是照樣賭?”
“移注碼”是旁家跟旁家做輸贏,如果統吃統賠,移注改押的人毫無幹係,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搖攤,專有人喜歡移別人的注碼,彼吃此配,贏了莊家贏旁家,雙倍得利,而且還可自詡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碼”往往會變成鬧意氣,一個移過去,一個移回來,一個再移過去,一個再移回來,每移動一次,就加了雙倍的輸贏,那就賭得“野”了。現在周五跟龐二就有點鬧意氣的模洋。賭錢失歡,旁人自然要排解,但兩個人都是闊少,銀錢吃虧可以,話上吃不得一句虧,所以要排解也很難,胡雪岩不免有些著急。
就在這龐二爺有些光火,要想說“天門歸下門看”,移周五的注碼時,劉不才搶先一步,開口說道:“龐二哥的話不錯,都是自己人,‘書房賭’,小玩玩”
果然,脾氣暴躁的周五打斷他的話說:“你莊家說的什麼話?倒要請教,他的話不錯,我的話錯?”
“你的話也不錯。”劉不才神色從容地答道,“龐二哥也不必動注碼了。周五哥有興趣,我做莊的理當奉陪,‘外插花’賭一萬銀子好不好?”
說“好”的是裘豐言:“好!這樣子就兩全其美了。”
莊家跟旁家額外“做交易”,誰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說得過去的。劉不才花一萬銀子,把麵子賣了給兩個人,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萬銀子,也還不一定會輸。胡雪岩暗暗心許,劉不才在應酬場中,果然有一套。骰子擲了個七點,周五搶起分在外麵的那兩張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張牛頭、一張三六。把他氣得臉色鐵青。
“這叫什麼?”裘豐言說,“我上次到鬆江聽來的一句話,叫做‘黑鬼子抗洋槍’!”
他是不帶笑容,一本正經地在說,便無調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這一牌是統吃。那“外插花”的一萬兩銀子,劉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於賭本已經收回,這一莊變成有贏無輸,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麵,數一下,報個數,是兩萬七,好讓旁家斟量下注。
他這個莊很穩,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進帳,推到第三方第三條,照例末條不推,重新洗牌,他卻“放盤”了。
“隻有一方牌了!”他說,“我推末條,要打盡快!”
“老兄,”龐二勸他,“‘下活’的牌,這一條你還是不推的好!”
“多謝關照!”劉不才說,“推牌九的味道就在這上頭,骰子幫忙,‘獨大拎進’!也是常有的。”
“那就試試看!我倒不相信下門會‘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銀票,
“莊家有多少?”
劉不才點了點數,一共是四萬銀子。
“統歸下門看。”周五拿銀票往下門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這一下大家都緊張了。小牌九是沒有“和氣”的,這一牌,莊家不是由四萬變八萬,就是輸光讓位。從賭到現在,這是最大的一笑輸贏,一進一出不是小數,連龐二都很注意了。
劉不才聲色不動,把骰子擲了出去,等三門攤牌,上門九點,天門七點,下門天牌配紅九,講好不作天九作一點。
“你們看,下活嘛!”周五有些色厲內荏的神氣,“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麼?”
“下活是下活,點子大小了!”龐二說道,“末條常會出怪牌,老五,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有點子就有錢!”周五索性硬到底了,“這副牌再輸,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說是巨額賭注的本身,引人矚目,光是周五這句可能會搞得無法收場的話,就使得一屋子的人,從坐在賭桌上的到站在旁邊伺候的聽差丫頭,無不大感興味,渴望著看看莊家的那兩張牌,翻出來是什麼點子?倘或是一張雜七、一張雜五湊成的“無名二”就贏了下門的“天九一”,那時看說了“滿話”的周五,是何尷尬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