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當天兩個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記絲棧。古應春得信趕來相會。見了胡雪岩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會在那樣的場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聽取古應春談上海的市麵,絲價是漲了,由於龐二的支持,大家都齊心一致,待價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厲害,千方百計,自己到內地去收絲,輾轉運到上海集中放洋。

“這局麵當然不會長的,第一,費事,第二,成本不輕,第三,兩江總督衙門等出了告示,為了維持威信,各處關卡,自然要派兵盤查,嚴禁闖關。照我看,”古應春很興奮地說,“洋人快要就範了。你來得正是時候。”

胡雪岩聽此報告,自感欣慰。不過此行要辦的事極多,得分緩急先後,一樣一樣來辦。首先要打聽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這就不曉得了!”古應春說,“學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歲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哪裏。不過總打聽得到的。這件事交給我。”

“不光是打聽,有封緊要信要專人送去。”

“這也好辦。你把信交給我好了。”

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談浙江要買洋槍的事。古應春在由接到胡雪岩的信以後,已經作過初步聯絡,隻是那個洋人到寧波去了,還得幾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暫且等待。

最急要的兩件事談過,那就該談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岩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須得回避,所以一個眼色拋過去,尤五便托詞去找朋友,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五哥,”古應春說,“我替老胡接風,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動刀動叉的,我也嫌麻煩,你們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岩便笑道:“老古,你瞞得我好!”

這一說,古應春立刻不著急了,“你是說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瞞你,就是我不夠朋友。”他有些氣急敗壞地,“如果你也不諒解我,我就沒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的說給我聽,大家一想想辦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這頭媒。”

聽得這兩句話,古應春大感寬慰,“我就是怕信裏說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來了,所以索性不說。原是要等你來替我做個軍師。”古應春說,“這件事搞成這麼一個地步,你不曉得我心裏的著急。真好有一比”他咽著唾沫說不下去了。

“好比什麼?”胡雪岩問道:“你作個比方,我就曉得你的難處在什麼地方?”

“我好比‘鬼打牆’,不知道怎麼一下,會弄成了這個樣子?”

胡雪岩笑著說,“酒能亂性,又碰著一向喜歡的人,生米下了鍋,卻又煮不成熟飯,實在急人!”

“對,對!”古應春撫掌稱妙,“你這個比方真好。我和你說句心裏的話,到了她那裏,饞在眼裏,餓在肚裏,就是到不了嘴裏,就為的是煮不成熟飯!”

“怎麼?真的從那晚以後,就跟七姐沒有‘好’過?”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話,說是七姑奶奶告訴過他,古應春從來沒有在她那裏留宿過一夜,如今又聽他本人這樣表示,心裏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脫略,什麼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鴛鴦未續,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極熟,無話不談,論及閨閣,雖傷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於是胡雪岩便笑道:“幹柴烈火,就隻燒過那麼一回,這倒有點奇怪了!”

“說破了,你就不覺得奇怪,我是為了兩層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該當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說的,‘酒能亂性’,另當別論,第二,婚事還有周折,後果如何,頗難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說對不起七姐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內情的人,一定說我始亂終棄,洋場上好說閑話的人最多,如果我有這麼一個名聲落在外麵,那就不知道讓人說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岩肅然起敬,“老古,”他收斂了笑容,說了句使古應春深感安慰的話:“照你這樣的存心,姻緣也不會不成。時候還早,我先去看看七姐。”

古應春略一沉吟,這樣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裏去吃飯。今天家裏還有點菜。”

這樣的語氣,顯得古應春跟七姑奶奶已經象夫婦一樣,隻欠同圓好夢而已。同時也聽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壞。一雙兩好,順理成章的事,偏有那個“程咬金”來講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種不服氣的心思,當即拍胸說道:“老古,你放心!你們那位老族長,看我來對付他。”

“慢來,老胡!”古應春惴惴然地說:“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過書,你千萬不可魯莽,你倒說說看,是如何‘對付’?”

“‘對付,這兩個字,好象不大好聽。其實我不是想辦法叫他‘吃癟’,是想辦法叫他服貼。”

“那就對了。”古應春欣然問道。“你快說來聽聽,讓我也好高興高興!”

“此刻還不到高興的時候,隻好說是放心。事情要做起來看,辦法倒有一個,不過要我先跟七姐談了再說。”

“啥時候談?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樣這樣,我陪你去了以後,我到外國夥食店去買些野味,你就在那裏談好了。”

這樣約定以後,古應春便雇了一輛“亨斯美”的馬車,到了棋盤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見麵,七姑奶奶喜不自勝,“小爺叔,”她說,“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後,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貴人到,果不其然你來了!真正救命王菩薩!”接著又瞟著古應春說:“那是他們的姓不好!遇著這麼一個牛脾氣的老‘古’板,真把我氣得胃氣都要發了。”

“不要氣,不要氣!隻要你肯聽我的話,包你也姓古!”

聽得這話,古應春便站起身來,依照預先商量好的步驟,托詞到洋人夥食店去買野味,離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態度便不同了,在古應春麵前,她因為性子好強,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時與胡雪岩單獨相處,就象真的遇見了親叔叔似地,滿臉委屈、淒惶,與她平常豪邁脫略的神態比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個人。“小爺叔,”她用微帶哭音的聲調說,“你看我,不上不下怎麼辦?一輩子要爭氣,偏偏搞出這麼件爭不出氣的事!所以我不大回鬆江,實實在在是沒臉見人。小爺叔,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想辦法。”

“你不要急!辦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謹慎地問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們感情好得分不開,還是為了爭麵子?”

“兩樣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講到麵子,總是女人吃虧。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槍耍得自己紮傷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於聽人的語氣,入耳便覺話外有話,隨即問道:“你耍的什麼花槍?”

問到這話,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雜在一起,連胡雪岩那樣精於鑒貌辯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怎麼?”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說不出口就算了!”

“話是說得出口的,隻怕隻怕小爺叔不相信。”

“這一點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別樣本事沒有,人家說話,是真是假?真到幾成帳,假到什麼速度,都瞞不過我。”

“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變,變得誠懇了,“這話呢,實在要跟小爺叔才能說,連我五嫂那裏,我都不肯說的。說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問小爺叔,外頭怎麼說我?”

“外頭?哪裏有外頭!我隻聽五哥告訴過我。”

“他怎麼說呢?”

“酒能亂性”之類的話,怎麼說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這樣答道:“五哥說,這件事不怪老古。”

話雖含蓄,七姑奶奶一聽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象自輕自賤,天在上頭,”她說“實實在在沒有那回事!”

“沒有哪回事?”胡雪岩愕然。

這一問,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樣口沒遮攔的人,也不由得臉生紅暈,她正一正臉色,斂眉低眼答道:“小爺叔是我長輩,說出來也不礙口,到今天為止,老古沒有碰過我的身子。”

“原來是這回事!”胡雪岩越覺困惑,“那麼,‘那回事’是怎麼來的呢?”

“是我賴老古的。”

“為啥?”

“為啥!”七姑奶奶這時才揚起臉來,“難道連小爺叔你這樣子的‘光棍玲瓏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應春變卦,故意灌醉了他,賴他有了肌膚之親,這樣古應春為了責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應娶他了。

這個手法是連胡雪岩都夢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與一般婦女不同,也就在這個手法上充分顯現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於如此大膽地作破釜沉舟之計,也不能不佩服!

不過,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當她親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滿,“你真真想得出!”他說,“不要說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說的話,真正叫正人君子、萬一老古沒有肩胛,你豈不是‘鞋子沒有著,先倒落個樣’?好好的人家,落這樣一個名聲在外麵,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臉上都沒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劃算不劃算?”

這句話說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異常不安,“啊喲喲!”她搓著手,吸著氣說:“小爺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沒有想到,會害五哥坍台!這!這怎麼辦呢?”

她這副著急的神態,胡雪岩從來沒有見過,於心大為不忍,趕緊想安慰她,但靈機一動,覺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勸,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正好抓住了給她一個“教訓”。

於是,他越發把臉板了起來,“七姐”,他的聲音很平靜,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說一句,你做事隻顧自己高興,不想想人家。象這種自毀名節的做法,壞你們尤家的名聲,想來老太爺老太太在地下也會痛心。你的脾氣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責備,漲紅了臉,盈盈欲淚,隻拿求取諒解和乞援的眼色看著胡雪岩。

“女人總是女人!”胡雪岩換了懇切柔和的聲音說:“女人能幹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這才是真正能幹。如果你象男人那樣子能幹,隻有嫁個沒用的丈夫,才能顯你的長處,不然,就決不會有好結果。為啥呢,一個有骨氣的丈夫;樣樣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場上紮丈夫的麵子!”

七姑奶奶不響,倒不是無話可說,隻是覺得遇到的人總是誇她怎麼能幹,怎麼能幹,不是恭維她“女中丈夫”,就是說她比男人還管用,胡雪岩這話,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要好好的想一想,這一細想,就象吃橄欖那樣,上口酸澀,回味彌甘,這多少年在場麵上處處占上風,但私底下作為一個女人的苦處,隻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燈獨對、衾寒枕單的時候,場麵上“七姐、七姐”叫得好響的聲音,一無用處,心裏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願燒飯洗衣裳,吃苦也有個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陰陽,萬物有剛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樣,

那就是隻陽不陰。隻剛不柔,還成什麼世界?再說,一對夫妻,都是陽剛的性子,怎麼合得攏淘?七姐,你說我的話錯不錯?”

指名問到,七姑奶奶自然不會再沉默,應聲答道:“不錯!小爺叔的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說這話,我也不會象現在這樣子的脾氣。”

“現在改也還來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極快。

“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說:“我試試看。”

“對!隻要你有決心,要爭口氣,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說下去。

七姑奶奶當然要追問:“改不掉會怎麼樣呢?”

“改不掉?我說句老實話,你還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攏的。”

這句話她覺得說得過分,但不便爭辯,隻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爺叔的話。”七姑奶奶搶著說,“老古也常來常住,他沒有說過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靜地答說,“一則,這時候大家要客客氣氣,二則,男女雙方,沒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後的想法會變的!老古著重你的是心好,脾氣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長處,變成短處,要把你的短處改過,變成長處。”

這兩句話說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爺叔這兩句話有學問,我要聽!”

“那就對了,你肯聽我的話,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罵,何必去做?”胡雪岩接著又問:“七姐,我先問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睜大了一雙眼問:“改啥姓?為啥?”

“這個姓,當然不辱沒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問道:“還有句要緊話要問你,古家那位老族長見過你沒有?”

“沒有。他們古家什麼人我也沒有見過。”

“那好!一定成功。準定用我這條瞞天過海之計。”

胡雪岩這一計,是讓王有齡認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說是義兄妹,所以要改姓王,古應春求親要向王家去求,女家應允親事。也由王有齡出麵付庚貼。這一來,古家的老族長看在知府大老爺的麵子上,就算真的曉得了實情,也不好意思不答應,何況既未謀麵,要瞞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攏口,“小爺叔!”她說,“你真正是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頭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千裏。不過,”她忽然雙眉微蹩,笑容漸斂,“王大老爺啥身分,我啥身分?怎麼高攀得上?”

“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還有,”七姑奶奶又說,“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麼樣?”

“為你好,五哥無有不答應的,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會,通前徹後思量遍,沒有啥行不通的,隻有一點顧慮:自己象不象知府家的姑奶奶?

這樣一想,便又下了決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說,“要象個官家小姐!”

“對!這才是真的。”

就在這時候,隻聽轆轆馬車聲,自遠而近,七姑奶奶是聽慣了這聲音的,說一聲,“老古回來了!”隨即掀開窗簾凝望。

胡雪岩也站起來看,隻見暮靄中現出兩條人影,隱約分辨得出,一個是古應春,一個是尤五。等上樓來一看,果然不錯。古應春把一大包熏鵪鶉之類的野味交給七姑奶奶時,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麼樣?”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來隱隱存在的鬱悒,一掃而空,所以問道:“老胡出了什麼好主意?”

這一問,連尤五也是精神一振,雙眼左右環視,從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臉上,顯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動。她一直以為尤五對自己的麻煩,不聞不問,也不常來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內心相當不滿,現在才知道他是如何關切!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請小爺叔告訴你們好了。”她說,“這件事要問五哥。”說完,翩然下樓,到廚房去了。

於是,胡雪岩把他的辦法,為他們說了一遍。古應春十分興奮,而尤五則比較沉著,所表示的意見,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顧慮過的。

“王大老爺跟你的交情,我是曉得的,一說一定成功。不過我們自己要照照鏡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爺不嫌棄,旁人會說閑後。”

“五哥,你說這話,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說,“你難道是那種怕旁人道長論短說閑話的人?”

尤五麵有愧色,“自己人,我說實話,”他說,“這兩年我真的有點怕事。俗語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難行。’我現在就常想到這兩句話。”

胡、古兩人都不作聲,因為不知道尤五這話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覺得以保持沉默為宜。

“這不談了。就照小爺叔的辦法,我這裏在禮節上應該如何預備,請小爺叔吩咐。”

“這是小事。眼前我們先要替老古籌劃,事情要這樣做法,就算原來所談的親事,已經不成功,另起爐灶娶王家的小姐。這樣子才裝得象。”

“對!”尤五又鄭重其事地說:“有句話!我要請小爺叔告訴阿七,這裏不能再住了,先回鬆江去。”

提到這一層,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話,對古應春笑道:“對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講個蠻有趣的笑話。”

既是有趣的笑話,何不說來大家聽聽,偏要背著人去講?可見這笑話與自己有關。不但古應春大感困擾,連尤五也覺得奇怪,等胡雪岩說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跡,他卻真的笑了,笑聲甚大,因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悅,自己妹子不管怎麼樣飛揚浮操,到底還是玉潔冰清的!

“笑啥?”古應春真的忍不住了,走過來問道:“說來讓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話,不約而同的對看了一眼,相互征詢意見。“這話應該說明白它!”尤五很認真的說。

要說當然該由胡雪岩來說,他把古應人拉到一邊,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

“怪不得!”古應春失聲而呼,心中有無比的寬慰,因為解消了他多少天來,隻能存之於心願,無法跟人去研究的一個疑團。那天五更夢醒,隻見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夾襖在燈下獨坐,眼下隱隱淚痕,然後就說,什麼都給他了,要他對著燈起誓,永不變心。他也真的覺得愧對佳人,所以唯命是從。但有時靜中回想,怎麼樣也記不起那般“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旖旎風光,更不用說真個消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難得的良宵,竟這樣胡裏胡塗、不知不覺地度過,真比“豬八戒吃人參果”還可惜。此刻才知道“豬八戒”是受了騙了。

然而受騙比不曾受騙好!古應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為了盡責任,此刻卻又恢複到初見時心境,“整頓全神注定卿”,是傾心愛慕,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務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來。”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說:“我實在餓了。”

這一說,尤五和古應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麼費手腳的菜,一直不能開飯?正想下樓探望,隻見七姑奶奶帶著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盤上來,一進門就笑道:“今天吃廣東魚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曉得靈光不靈光?如果不好吃,你們罵老古,是他傳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見。怎麼個吃法?”

胡雪岩一麵說,一麵走過去看,中間是個空的盛魚翅的大冰盤,另外又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盤子,盛著魚生、榨得幹幹的蘿卜絲、油炸過的粉絲與饊子、鹽、糖、麻油、胡椒之類的作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細如發的綠色絲子,他可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了。

“是橘樹葉子,當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說,“要切得細,費了我好大的工夫。”

這樣一個豪放不拘細節的“女張飛”,能靜下心來花樣的細功夫,胡雪岩頗為驚異,同時也相當感動,不由得就說了聲:“真難為你!”

“先不要恭維我,嚐了味道再說。”

於是四個人一起動手,將所有的作料都傾入大冰盤,攪拌勻了,胡雪岩夾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別有風味。

“拿酒來!”好久不曾開口的尤五說,“今天要好好敬小爺叔幾杯酒。”

這一頓酒,喝得極其舒暢,胡雪岩成了“眾矢之的”,三個人紛紛酬勸,喝到八分,吃了兩碗魚生及第粥,通體皆暖,乘興說道:“五哥,我們去走走!”

“你想到哪裏去?”尤五問。

“走著再說。”

他們倆站了起來,古應春亦接踵而起,喊了聲“七姐!”然後歉意地說:“老胡第一天到,我該陪陪他。”

七姑奶奶聽了胡雪岩的勸,性情變過了,這一變也不過方寸一念之間。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麼了不起!吃講茶、講斤頭,沒啥希奇,上刀山、下油鍋,照樣也不會皺一皺眉。而現在時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個女人,好人家的女兒,還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總要攏出女人的樣子來,不要讓人家背後罵一句“強盜婆”!

有了這樣的想法,便覺得古應春的這句話,會讓她五哥和胡雪岩誤會她離不開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爺叔來了,你理當陪他,何必跟我來說?象是我管頭管腳,拿你管得多麼凶似地。真正氣數!”說完,還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象青眼,而且講話也台道理,所以古應春被罵了還是心悅誠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攔住古應春,他是給他們方便,料知在這事有轉機,難題將可解消的時候,他們倆必有一番款款深談,但如果這樣說,即使古應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會答應,所以他隻往自己這方麵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幾句話要說,你不必陪我。”

“那麼,”古應春躊躇著問道:“你們在哪裏?我回頭來尋你們。”

“這樣,”尤五向胡雪岩說,“我們到老二那裏去坐一坐。”

約定了地方,尤五陪著胡雪岩安步當車,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個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幹,一麵應酬著把客人引入大房間,一麵派“相幫”去催怡情老二回來。

“怎麼玩法?”尤五問道,“是邀人來吃酒,還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淨俏刮,一口吳儂軟語,比怡情老二說得還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奮勇,“我來做個‘花頭’。擺個‘雙台’吧!”

“胡老爺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說:“客人少了,擺雙台不象呢。”

“擺雙台”不一定擺兩桌,她這樣說是表示當客人“自己人”,替他節省,胡雪岩對花叢的規矩還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卻懂她的意思,同時料知胡雪岩一時不會有什麼客人要請!便老實說道:“阿巧姐的話不錯!要做花頭,有的是辰光。等老二來了再說。”

阿巧姐也附和著,胡雪岩隻好作曇。兩個人在套房裏,隔著一隻煙盤,躺在紅木炕床上閑談著,等候怡情老二。

“這個陳巧娘姨倒還不錯。”胡雪岩說,“今年快三十歲了吧?”

“怎麼樣?”尤五笑道:“我替你做個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許之意,正想開口說什麼,隻見門簾掀處,怡情老二翩然出現,見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問訊。接著,古應春也到了,他要搶著作東,北裏冶遊,有套不成文的法則,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這家到那家,名為“翻台”,古應春為了生意上交際的需要,有個相熟的戶頭,名叫“虹影樓老七”,就在前一條弄堂“鋪房間”,約胡雪岩先到那裏吃一台酒,再翻回來在怡情院吃消夜。

“沒有這個規矩。”怡情老二反對,“自然是先在這裏擺酒,再翻到虹影樓去。”。

胡雪岩也認為應該這樣,但尤五另有打算,搖手說道:“照老古的辦法。回頭來吃消夜。小爺叔不回絲棧了,今天晚上在你們這裏‘借幹鋪’。”

既然如此,當然是先到別處吃花酒,最後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動了。所以怡情老二點頭同意,而且打算著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將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間,讓給胡雪岩住。

於是一起到了虹影樓,進門落座,古應春就叫取紙筆寫請客票。胡雪岩征塵甫卸,憚於應酬之繁,便阻止他說:“算了,算了!就我們三個人玩玩吧!”

這一來改了寫局票,第一張是怡情老二,寫完了,古應春拈筆問胡雪岩,“小爺叔,”他改了稱呼,“叫哪個?是不是以前的那個眉香老四?”

“市麵勿靈!”虹影樓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節就不做了。”

“這樣吧,”尤五代為做主,向古應春說道:“你們做個‘聯襟’吧,叫老九來陪小爺叔。”

“老九?”古應春說,“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攏”的雛妓叫“清倌人”,古應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樓老九”的局,隻能眼皮供養,而胡雪岩卻了解尤五的用心,趕緊說道:“就是清倌人好。”

這一說,主隨客意,古應春便把局票發了出去,一個在樓上,一個隔一條弄堂,不費工夫,所以等席麵擺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樓老九都到了,各人跟著一名提了胡琴的“烏師”,準備清唱下酒。

席麵甚寬,“小姐”不必按規矩坐在客人身後,夾雜並坐,胡雪岩拉青虹影樓老九細看,見她劉海覆額,稚氣未脫,便問:“你今年幾歲?”“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樓老七,再回臉看她,一個鴨蛋臉,一個圓臉,麵貌神情,完全兩路,因又問道:“你們是不是親姐妹?”

問到這話,虹影樓老九笑而不答,古應春接口說道:“哪裏來這麼多親姐妹?不過,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攏,不妨跟虹影樓老七去談,他無意於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應春就,“你唱一段什麼?”

“胡老爺喜歡聽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樣子老九肚裏的貨色還不少。”

“不錯!”古應春說,“女大十八變,論色,現在還看不出,論藝,將來一定行。”

“謝謝你。姐夫!”虹影樓老九嫣然一笑,現在兩個酒窩,顯得很甜。

“論色,將來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養。”

“全靠胡老爺捧場。”虹影樓老七,接著胡雪岩的話說,然後又輕聲去問古應春,他住在哪裏?

“你問這話做啥?”古應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爺沒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裏長不出象牙!”虹影樓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說!”

說得很輕,咕咕嚕嚕聽不清什麼,尤五有些不耐煩,大聲說道:“有話不會到枕頭上去說!吃酒!吃酒。”

虹影樓老七見客人發話,急忙賠笑道歉,親自執壺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調,這才把席麵槁得熱鬧了起來。

一曲既罷,來了張局票,交到虹影樓老九手裏,她說一聲:“對不起!回頭請過來會。”起身而去,這一下席麵頓時又顯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為不滿,“凳子都沒有坐熱,就要轉局。”他說,“這種花酒吃得真沒有味道!”

這一說,虹影樓老七自然不安,說好話,賠不是。尤五愛理不理,胡雪岩懶得答話,一時場麵上弄得很尷尬,虹影樓老七麵子上有些下不來,便嗔怪古應春不開口幫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還怪我!”古應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開口相勸,“都看我的薄麵,七阿姐決不敢故意怠慢貴客的。”一麵說,一麵將尤五拉了一把。

這個不曾開口,胡雪岩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都怪我!”他舉杯向古、尤二人說道,“罰我一杯。”

這罰的是什麼名堂?古應春正想發問,胡雪岩拋過一個眼色來,暗示息事寧人,倒使得他越覺歉然,想了想,對怡情老二說道:“到你那裏去吧!”

“這,怎麼好意思!”怡情老二為了“小姐妹”的義氣,麵有難色。

“這裏很好!”胡雪岩故意說道:“老七,請你拿塊熱手巾給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勸告古應春和尤五,逢場作戲,不必認真。那兩個沒有表示,怡情老二卻大為感動,說他脾氣好,能體諒人,不知道哪個福氣的,做著這一號好客人。

這一說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邊,附耳低語,怡情老二一雙俏眼,隻瞟著胡雪岩,一麵聽,一麵點頭,最後說了句:“包在我身上。”

“聽見沒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會意,報以感謝的一笑,古應春卻不明白,但察言觀色,料知是一樁有趣的事,而這樁趣事,決不會發生在虹影樓,便站起身來說,“走吧!”

這一走,讓虹影樓老七的麵子過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勸,總算又坐了下來,但意興已頗闌珊。

勉強坐到鍾敲十下,才算終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裏,不曾再擺酒,煮茗清談,反倒有良朋聚首之樂。胡雪岩便講他在湖州的遭遇,與劉不才的妙聞。尤五聽了,隻覺得有趣,古應春卻是別有會心。

“這位劉老兄倒是難得的人才。”他說:“能不能叫他到上海來?”

“當然可以。”胡雪岩問:“莫非你有用他之處?”

“對!這個人是‘篦片’的好材料。”古應春說,“十裏夷場,光怪陸離,就要這樣的人,才有辦法。我想請他專門來替我們陪客,貴家公子,紈袴子弟,還有些官場紅員,都喜歡到夷場上來見識見識,有個人能陪著他們玩,說什麼話都容易了。”

這個看法與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決定第二天就寫信把劉不才找來。

接下來又是大談生意,古應春的主意很多,從開戲館到買地皮,無不講得頭頭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會繁榮這個基礎上,而要上海繁榮,首先要設法使上海安定。夷場雖不受戰火的影響,但有小刀會占領縣城,總是肘腋之患。同時江蘇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較勁,阻隔商販,夷場的市麵,也要大受影響。這樣聯想下來,胡雪岩便有了一個新的看法。

“老古,”他說,“我看我那票絲,還是趁早脫手的好。”

“怎麼?”古應春很注意地問:“你是怎麼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絲茶運到上海,這件事不會太長久的。搞下去兩敗俱傷,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麵也要蕭條。我們的做法,應該在從中轉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場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場,這樣子才能把上海弄熱鬧起來。那時開戲館也好,買地皮也好,無往不利,你們說,我這話對不對?”

古尤二人,都深深點頭,“小爺叔,”古應春不勝傾服地說,“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這樣。幫官場的忙,就等於幫自己的忙。現在督、擾兩衙門,都恨英國人接濟劉麗川。這件事有點弄僵了,仿佛鬥氣的樣子,其實兩方麵都在懊悔,拿中國官場來說,如果真的斷了洋商的生路,起碼關稅就要少收。所以禁製之舉,也實在叫萬不得已。如果從中有人出來調停,就此言歸於好,不是辦不到的事。不過說來說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裏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說得上話,就是我們自己官場裏,這條線不知怎麼樣搭法?”

“有條路子,我看可以試試。”尤五慢吞吞的說道:“何學台那裏!”

“對,對!”古應春說,“這條路子好!何學台雖然管的是考秀才,也常常上奏折講江蘇軍務的,我看能見他一麵,一定有些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