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洋場的人,特別是經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遲睡遲起的習慣;古應春因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還算早的,但也要九點鍾才下床。這天八點鍾就有娘姨來敲房門;說號子裏派了人來,有話要說。
“什麼話?”古應春隔著窗子問。
“杭州有位劉三爺來。人在號子裏。”
“哪個劉三爺?”睡眼惺鬆的古應春,一時想不起是誰。七姑奶奶在後房卻想到了,掀開帳子說道:“不是劉不才劉三爺嗎?”
“是他?不會是他!”古應春說,“劉三爺也是自己人;一來,當然會到這裏來,跑到號子裏去幹什麼?”“老板娘的話不錯。”號子裏的夥計在窗外接口,“本來是要請劉三爺到家裏來的。他說,他身上破破爛爛不好意思來。”
果然是劉不才!這個意外的消息,反替古應春帶來了迷茫,竟忘了說話。還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還不知道,也許有了什麼不幸之事;如果讓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見他,當麵鑼,對麵鼓,什麼話都瞞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夥計先回號子,說古應春馬上去看他;同時叮囑下人,不準在胡雪岩麵前透露劉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來了。”古應春說,“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羅!”
夫婦倆一輛馬車趕到號子裏;相見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應春夫婦將劉不才從頭看到底,衣衫雖然襤褸,精神氣色都還不錯,不象是快餓死了的樣子。
“劉三叔!”終於是七姑奶奶先開口,“你好吧?”“還好,還好!”劉不才仿佛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一眨眼說:“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還好!”聽得這話,古應春夫婦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胡家呢?”七姑奶奶問道,“都好吧?”
“逃難苦一點,大大小小輪流生病,現在總算都好了。”“啊——!”七姑奶奶長長舒口氣,雙手合掌,當胸頂禮:“謝天謝地。”然後又說:“不過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裏餓死的人無其數——。”說到這裏,她咽口唾沫,將最後那句話縮了回去。
那句話是個疑問:餓死的人既然無其數,何以胡家上下一個人都沒有餓死?劉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話所能解釋答得了的,“真正菩薩保佑!要談起來三天三夜說不盡。”他急轉直下地問道:“聽說雪岩運糧到過杭州,不能進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場大病,還沒有好。不過,不要緊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說:“對不起,劉三叔,你現在還不能跟他見麵;等我們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王撫台是不是真的殉節了?”“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兒郎當,從沒有什麼事可以教他認真的劉不才,大聲讚歎,“死得有價值。王撫台的官聲,說實在的,沒有啥好;這一來就隻好不壞了,連長毛都佩服。”據劉不才說,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單騎直奔巡撫衙門,原意是料到王有齡會殉節,想攔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齡已朝服自縊於大堂右麵的桂花樹下。李秀成敬他忠義,解下屍首,停放在東轅門彭亭左側,覓來上好棺木盛殮;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於保護之下。
“長毛總算也有點人心。”七姑奶奶問道:“不是說要拿王撫台的靈柩送到上海來嗎?”
“那倒沒有聽見說起。”
“滿城呢?古應春問:“將軍瑞昌,大概也殉節了?”“滿城在三天以後才破——。”
在這三天中,李秀成暫停進攻,派人招降,條件相當寬大,準許旗人自由離去,準帶隨身細軟以外,另發川資;同時將“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詔旨”送給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們的疑慮,而效用適得其反。也許是條件太寬大,反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敗軍之將歸旗,亦必定治罪,難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撫恤,甚至還褫籍,害得子孫不能抬頭,無法生活,所以瑞昌與部將約定,決不投降。
於是三天一過,李秀成下令攻擊,駐防旗人,個個上陣,極力抵抗;滿城周圍九裏,有五道城門,城上有紅衣大炮,轟死了長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後城破。將軍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統傑純、關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縱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計其數。
講到這裏,劉不才自我驚悸,麵無人色;古應春趕緊叫人倒了熱茶來,讓他緩一緩氣,再問他個人的遭遇。“杭州吃緊的時候,我正在那裏。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圍,總歸一時回不去了;托我護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難。從此一別,就沒有再見過他;因為後來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裏逃,真正菩薩保佑,逃到留下。”“留下”是個地名,在杭州西麵;據說當初宋高宗遷都杭州,相度地勢,起造宮殿,此處亦曾中意,囑咐“留下”備選,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繞,頗多隱秘之處,是逃難的好去處。
“逃難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談不到隱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說:“要逃得遠,逃得深,越是荒涼窮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說我的話對。我就找到一處深山,真正人跡不到之處;最好的是有一道澗,有澗就有水,什麼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隻有三尺高,下麵鋪上水板;又運上去七八擔米,一缸鹽菜,十來條火腿。說起來不相信,那時候杭州城裏餓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們那裏沒有一天不吃幹飯。”
“怪不得。劉三叔不象沒飯吃的樣子。”七姑奶奶說,“長毛倒沒有尋到你們那裏?”
“差一點點。”劉不才說,“有一天我去賭錢——”“慢點。”七姑奶奶插嘴問道:“逃難還有地方賭錢?”
“不但賭錢,還有賣唱的呢!市麵熱鬧得很。”
市麵是由逃難的人帶來的。起先是有人搭個茅棚,賣些常用的雜物,沒有字號,通稱“小店”;然後小店成為茶店,作為聚會打聽消息的所在;難中歲月,既愁且悶,少不得想個排遣之道,於是茶店又變成賭場。劉不才先是不願與世隔絕,每天走七八裏路到那個應運而生的市集中去聽聽新聞,到後來就專為去過賭癮,牌九、做寶、擲骰子,什麼都來;有莊做,就做莊家,沒有莊做就賭下風,成了那家賭場的台柱。
這天午後,劉不才攤莊賭小牌九,手氣極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門也翻蹩十,算起來還有錢贏。正賭得興頭時,突然有人喊道:“長毛來了!”
劉不才不大肯相信,因為他上過一回當;有一次也是聽說“長毛來了”,賭客倉皇走避,結果無事,但等回到賭場,台麵上已空空如也。事後方知,是有人故意搗亂,好搶台麵;他疑心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賭注再說。
“劉三爺!”開賭場的過來警告:“真的是長毛來了。”這一說劉不才方始著慌,匆匆將幾十兩銀子塞入腰際,背起五六串銅錢,拔腳奪門而走。
然而已經晚了,有兩個長毛窮追不舍。劉不才雖急不亂,心裏在想,自己衣服比別人穿得整齊;肩上又背著銅錢,長毛決不肯放過自己。這樣一逃一追,到頭來豈不是“引鬼進門”?
念頭轉到此處,對付的辦法也就有了;拉過一串銅錢來,將“串頭繩”上的活結,一下扯開,“嘩嘩”地將一千銅元落得滿地;然後跑幾步,如法炮製。五六串銅錢撒完,肩上的重負全釋,腳步就輕快了;然而還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長毛發現住處,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到晚上才繞道到家。
“從那一次以後,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準我再去賭了。其實,市麵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隊長毛,誤打誤撞闖到了那裏;人數太少,不敢動手。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來了大隊人馬,奸淫擄掠外加一把火;難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劉不才說到這裏,表情相當複雜,餘悸餘哀都猶在,卻又似乎欣慰得意,“虧得我見機!這一寶總算讓我看準了。”
談這樣的生死大事,仍舊不脫賭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對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關切:“以後始終沒有遇見長毛?”
“沒有!不過好幾次聽見聲音;提心吊膽的味道,隻有嚐過的人才曉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並不算完全過去。長毛進城,由於李秀成的約束,照例會有的燒、殺、奸、搶倒不甚厲害;但杭州人不肯從賊,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闔家自盡的,不計其數。這也不盡是忠義之氣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幾類:怕受辱吃苦頭的是一類;滿目極人間未有之慘,感情上承受不住,願求解脫的,也是類;無衣無食,求苟延殘喘而不可得,以為遲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類;曆盡浩劫,到頭來仍不免一場空,於心不甘,憤而自裁的,更是一類。
象胡家這樣“跳出劫數外,不在五行中”的;隻怕十萬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現在卻又在劫數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糧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裏屍臭不可向邇,如果不是嚴冬,瘟疫早已流行,當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來信佛,自從胡雪岩平地一聲雷,發達起來,更認定是菩薩保佑,大小廟宇庵堂,隻要和尚尼姑上門化緣,必不會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幾座廟宇,無不相熟,找一處安頓下來,倒也容易。苦惱的仍舊是糧食。整個杭州城,全靠李秀成從嘉興運來兩萬石米;如果不包括軍食在內,倒也能維持一段時期,無奈先發軍糧,再辦平糶,老百姓的實惠就有限了。
“現在全家大小,每天隻吃一頓粥。我倒還好,就是上麵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這個法子總想得出。”古應春說,“不過,劉三叔,你有句話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頓粥,倒能支持得住?還說‘還好’1劉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會到長毛公館裏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劉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裏的食,也敢奪來吃。”她說,“你怎麼打法?”
“這就不好告訴你了。閑話少說,有句正經話,我要跟你們商量,有個王八蛋來找雪岩的麻煩;如果不理他會出事。”劉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錢塘縣署理知縣。此人原來是袁甲三部下的一個“勇目”,打仗發了筆橫財,活動袁甲三的一個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將他添上了一個名字,得了“六品藍翎”的功名。後來犯了軍令,袁甲三要殺他;嚇得連夜開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時的江西巡撫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門生張芾;袁忠清假報為六品藍翎的縣丞,又走了門路,投效在張芾那裏。不久,長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張芾大起好感;愛屋及烏,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為製造局幫辦軍裝。這是個極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裏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不久,由於寧國之捷,專案報獎,張芾倒很照顧袁忠清,特意囑咐幕友,為他加上很好的考語,保升縣令。這原是一個大喜訊,在他人當然會高興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臉,甚至坐臥不寧。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問他:“老袁,指日高升!上頭格外照應你,不是列個字的泛泛保舉;你是十六個字的考語,京裏一定照準。眼看就是‘百裏侯’;如何倒象如喪考妣似的。”
“說什麼指日高升?不吃官司,隻怕都要靠祖宗積德。”接著,又搖搖著:“官司吃定了!祖宗積德也沒用。”他那同事大為驚惑:“為什麼?”
袁忠清先還不敢說,經不起那同事誠懇熱心,拍胸脯擔保,必定設法為他分憂,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實不相瞞,我這個‘六品藍翎’,貨真價實;縣丞是個‘西貝貨’。你想這一保上去,怎麼得了?”
“什麼?你的縣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見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為是縣丞才能保知縣,知則先要問他這個縣丞是什麼“班子”?一查無案可稽;就要行文來問。試問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過班的“實收”?
象這種假冒的事,不是沒有;史部的書辦十九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積年滑吏,無弊不悉,隻怕沒有縫鑽,一旦拿住了短處,予取予求勒索夠了,怕還是要辦他個“假冒職官”的罪名,落個充軍的下場。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為他請教高人,想出一條路子,補捐一個縣丞。軍興以來,為了籌餉,大開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領到大批空白收據;即名為“實收”——捐班有各種花樣,各種折扣,以實際捐納銀數,掣給收據,就叫“實收”,將來據以換領正式部照;所以這倒容易,兌了銀子,立時可以辦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繳驗“實收”,一看是保案以後所捐,把戲立刻拆穿。
“這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錢,我知道。”袁忠清說,“我這個差使雖有點油水,平時都結交了朋友;吃過用過,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這裏了!”
將枕頭箱打開,裏麵銀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來,不過百把兩銀子;象這種倒填年月的花樣,擔著極大的幹係,少說說也得三百兩,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為德不卒的事,隻好替他添上五十兩銀子,跟“前途”好說歹說,將他這件事辦了下來。
但是,袁忠清“不夠意思”的名聲,卻已轉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實上也非走不可,因為保升了知縣,不能在本省補缺,托人到部裏打點,分發浙江候補。
袁忠清原來是指望分發廣東,卻以所托的人,不甚實在,改了分發浙江,萬般無奈,隻有“顫到”候補,那時浙江省城正當初陷收複以後,王有齡全力繕修戰備,構築長壕,增設炮台,城上鱗次櫛比的營房;架起極堅固的吊車,安上軸轆,整天不停地儲備槍械子藥。放眼一望,旗幟鮮明,刀槍雪亮,看樣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於是袁忠清精神複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門路,竟得“掛牌”署理錢塘縣。杭州城內,錢塘仁和兩縣,而錢塘是首縣。縣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於心計,隻具“內才”;首縣卻是要“外才”的,講究儀表出眾、談吐有趣、服飾華麗、手段圓滑,最要緊的是出手大方、善於應酬,袁忠清本非其選。但此時軍情緊急,大員過境的絕少,送往迎來的差使不繁,正可發揮他的所長。
袁忠清的長處就在搞錢;搞錢要有名目,而在這個萬事莫如守在急的時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為了軍需,攤派捐獻,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筆爛帳;隻要上麵能夠交差,下麵不激出民變,從中撈多少都沒有人會問的。